孫秀英的咒罵聲黏膩而執拗，如同梅雨時節揮之不去的潮氣，滲透進布簾的每一道纖維縫隙，無休無止地鑽進林曉燕的耳膜。那些惡毒的詞彙，像鈍刀子割肉，反複淩遲著她已然緊繃到極點的神經。
“養不熟的白眼狼”、“倒貼錢的賠錢貨”、“怎麼不跟你那短命的娘一塊去了”……
她猛地將枕頭壓住整個腦袋，試圖隔絕這令人窒息的噪音，但聲音仿佛能穿透棉花，直抵心底。胸腔裡堵著一團渾濁滯重的氣，悶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再在這方寸之地困守下去，她覺得自己遲早會徹底崩潰。
必須出去，立刻，馬上。
當外間的罵聲暫歇，轉為碗碟碰撞的收拾聲和對著父親林衛國喋喋不休的埋怨時，林曉燕瞅準時機，像一尾滑溜的魚，悄無聲息地掀開布簾溜了出來。孫秀英正背對著她，用力擦拭著那張油漬斑斑的桌子，並未察覺。父親林衛國依舊蜷在門檻上，佝僂的脊背縮成一團陰影，指間夾著的劣質卷煙騰起繚繞的青煙，將他本就模糊的身影氤氳得更加渺小而不真切。
曉燕腳步未停，徑直拉開門閃身出去。身後，似乎傳來一聲極輕微、幾乎被空氣吞沒的歎息，是父親的，或許，也隻是她過度敏感的錯覺。
午後三四點的日光依舊熾烈，筒子樓如同一個巨大的磚砌蒸籠，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公用水管旁空無一人，隻剩下一灘灘迅速蒸發的水漬。幾個不怕暑氣的半大孩子還在空地上彈玻璃珠，叫嚷聲在灼熱的空氣裡顯得格外刺耳。
曉燕下意識地垂下眼瞼，不想與任何人打照麵，尤其不願麵對王大媽那種摻雜著同情與探究的目光。她加快腳步，打算從樓後那條僻靜的小路繞到廠區後麵的河邊去。
剛拐過布滿青苔的樓角，差點撞上一個蹲著的身影。
“哎呀！”對方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是娟子。她正蹲在牆根下那堆散亂的煤塊旁，手裡捏著一根磨尖了的細鐵絲，專注地在煤渣裡扒拉著什麼。她的動作小心而熟練，將那些烏黑發亮的小煤核一一撿起，放進身旁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皮糖果盒裡。
娟子抬起頭，見是曉燕，蠟黃的小臉上掠過一絲窘迫，扯出一個乾澀的笑：“曉燕姐，是你啊，嚇我一跳。”她身上那件明顯大了幾號的舊褂子蹭滿了煤灰，額發被汗水黏在皮膚上，還蹭了一道黑印。
“撿這些做什麼？”曉燕在她身邊蹲下，聲音有些沙啞。娟子家的境況比她還不如，父親早年間工傷沒了，母親體弱多病，靠糊紙盒勉強維持，下麵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弟弟。
“能省則省唄，”娟子聲音很輕，手下沒停，“這點煤核，晚上燒點熱水給媽燙燙腳，能頂好一陣呢。”她悄悄打量了一下曉燕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曉燕姐，你……沒事吧？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們家有點動靜……”
曉燕搖了搖頭，沒有接話，隻是默默地伸出手，幫她一起在冰冷的煤渣裡翻找。煤核硌得指腹生疼，沒一會兒，兩人的指尖都染得烏黑。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煤核落入鐵盒時發出的輕微“哢噠”聲。
“總會過去的，”娟子忽然低聲說，像是在安慰曉燕，又像是在喃喃自語，給自己打氣，“我媽常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咱們有手有腳，肯下力氣，總能掙出一條活路來。”
曉燕鼻腔一酸，重重地點了點頭。是啊，活路總要靠自己掙出來，但絕不能像現在這樣，被人當作可以隨意秤斤論兩的貨物。
告彆了娟子，曉燕心口那團濁氣似乎散去了一些。她繼續往後院走，想去河邊那片小小的楊樹林裡，找個沒人的地方清靜一下。
剛走到自行車棚附近，一陣輕微的“吱嘎”聲和低語聲傳入耳中。
“這裡，鏈節有點澀，缺油了。”一個清朗溫和的男聲響起，帶著一種沉穩的調子。
“默哥，還是你行！我鼓搗半天都沒弄順溜。”另一個略顯青澀的聲音充滿欽佩。
曉燕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車棚投下的陰影裡，兩個青年正圍著一輛老舊的二八大杠自行車。蹲著的那個背對著她，身姿挺拔，穿著一件洗得泛白、卻乾淨平整的藍色勞動布工裝，袖子利落地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線條結實，沾著些許黑色油汙。他正低頭專注地調整著鏈條，手指靈活而有力。
旁邊站著的是廠裡電工班的學徒趙國慶，一臉敬服地看著。
“好了，再試試。”蹲著的青年站起身，從旁邊撿起一塊舊棉紗，仔細地擦著手上的油汙。
趙國慶連忙接過車把，蹬動腳踏板，鏈條果然運轉順暢，無聲無息。“太感謝了默哥！明天午飯我幫你打！”
“小事，快去忙吧。”那青年微微笑了笑。
趙國慶歡天喜地地騎車走了。車棚裡頓時安靜下來，隻剩下那個青年和站在幾步開外的林曉燕。
青年轉過身。是陳默。
曉燕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的麵容比昨日倉促一瞥時更為清晰。眉峰濃黑，眼神澄澈，鼻梁高挺，唇線習慣性地微抿，顯出幾分內斂的嚴肅，但方才一笑時，眼尾稍稍下垂，透出一種溫和的無害感。他看起來約莫二十出頭年紀，身上有種大院裡多數青年缺乏的沉靜書卷氣，但剛才修理自行車時那熟練利落的動作，又分明透著實乾者的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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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看到了曉燕，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曉燕能感覺到，他認出了她——不僅是昨天扶住自行車那個倉皇的女孩，更是剛才在家中爆發衝突的主角。但他的眼神裡沒有尋常看客那種令人不適的好奇或廉價的同情，隻是一種平靜的、近乎自然的關注，像掠過水麵的微風，不著痕跡。
他朝她這邊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並未多言。隨後便走到旁邊的公用水龍頭下，擰開閥門，仔細地衝洗手指上的油漬。水流嘩嘩，他搓洗得十分認真，連指甲縫都不放過。
曉燕站在原地，進退維穀。是應該立刻走開，避免尷尬？還是該為昨天的事道聲謝？或者，為他可能聽到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而感到無地自容？
還沒等她想好如何應對，陳默已經關上了水龍頭，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然後從褲袋裡掏出一方洗得發白、但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藍格手帕，將手指一根根擦乾。他做這一切時，從容不迫，有種與周圍雜亂環境格格不入的整潔與條理。
他再次看向曉燕，開口，聲音依舊溫和清朗：“出去？”
很簡單的兩個字，沒有過分的熱絡，也不會讓人覺得被刻意疏遠。
曉燕點了點頭，低聲回應：“嗯，隨便走走。”
“河邊涼快，”陳默像是隨口一提，目光望向廠區後門的方向，“不過西頭那段在挖排水溝，土軟，當心腳下。”
他這是在……告訴她一個清淨的去處，又順便提醒她注意安全？一股微弱的暖意，像初春解凍的溪流，悄然淌過曉燕冰封的心田。在這個幾乎人人都對她家的窘境抱持著或明或暗的審視目光的大院裡，這份不著痕跡、保持距離的善意，顯得如此珍貴。
“謝謝。”她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含在喉嚨裡。
陳默再次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轉身朝著他家所在的單元門洞走去。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穩健，消失在門洞的陰影裡。
曉燕望著他消失的方向，過了片刻才收回目光。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指甲縫裡還殘留的煤灰痕跡，下意識地在側邊的衣襟上擦了擦。
大院裡的高音喇叭突然響了起來，播放著節奏鏗鏘的進行曲，暫時壓過了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鳴。下班的時間快到了，家屬院裡開始傳來更多雜遝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曉燕深吸了一口混合著煤灰、塵土和淡淡飯菜氣息的空氣，不再猶豫，邁步朝著陳默剛才所指的河邊方向走去。
夕陽將她的影子在坑窪不平的地麵上拉得細長。娟子那雙在煤渣裡翻找卻依然堅韌的眼睛，陳默那雙清澈平靜、仿佛能包容一切又看透一切的眼眸，與家中孫秀英刻薄的嘴臉、父親懦弱的背影交織在一起。
那個關於擺攤、關於依靠母親食譜自食其力的念頭，不再是黑暗中遙不可及的火星，而是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堅定，如同淬火後的鋼刃，閃爍著冷冽而決絕的光。
她必須掙脫這令人窒息的泥沼。她要抓住那本食譜所代表的微光，就像娟子不放過每一顆能帶來溫暖的煤核，就像陳默從容地修複生活中的故障。
她要活下去，而且要靠著母親傳給她的手藝，有尊嚴、有底氣地活下去。
河麵吹來的風帶著濕潤的涼意，拂過她滾燙的臉頰，也稍稍驅散了心頭的滯重。她的腳步，在夕陽的餘暉中，不知不覺地變得堅定而輕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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