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秋初,北方的風已悄悄染上了蕭瑟。傍晚時分,涼意順著筒子樓的窗戶縫往裡鑽,吹得人後頸發涼。紅星機械廠家屬院裡,家家戶戶的煙囪爭先恐後地吐出灰白的炊煙,空氣裡攪和著煤煙味、熬豬油的葷腥氣,還有孩子們追逐瘋跑的嬉鬨聲。唯有林曉燕家的廚房,靜得異樣,隻聽見煤爐芯子裡火苗微弱的“噗噗”聲。
林曉燕站在灶台前,借著天花板上那盞被油煙熏得昏黃的燈泡的光,小心攪動著鍋裡漸漸濃稠的玉米糊糊。火苗跳躍,映得她年輕的臉龐明暗不定。她身上那件碎花襯衫洗得泛了白,袖口規整地卷到小臂,露出纖細卻隱約可見力氣的手腕。十八歲的年紀,本該是眉梢眼角都洋溢著光彩的時候,可她的眉頭總習慣性地微蹙著,眼神裡沉澱著與年齡不符的謹慎和一種被生活磨礪出的隱忍。
糊糊熬好了,散發出樸素的糧食香氣。她盛了三碗,端到外間那張掉漆嚴重的舊木桌上。桌子腿有些不穩,一角還用鐵皮勉強釘著。碗剛放下,繼母孫秀英就踩著步子從裡屋出來了,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帶起一陣風。
孫秀英穿著件半新的確良襯衫,頭發梳得油光水滑,一絲不亂。她掃了一眼桌上的玉米糊糊,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就這?中午那點剩菜呢?熱一熱不行?光喝這稀湯寡水的玩意兒,半夜就得餓醒!”
林曉燕垂下眼瞼,聲音不高:“剩菜中午就吃完了。家裡的白菜和土豆……也見底了,明天我去菜市看看。”
“買?錢呢?”孫秀英嗓門陡然拔高,手掌“啪”地拍在桌麵上,震得碗裡的糊糊晃了晃,“你爸那點工資,扣掉你弟的學費、家裡的煤錢,還能剩下幾個子兒?我看你就是不會打算,淨浪費!”
林曉燕抿緊了嘴唇,不再吭聲。爭辯是徒勞的,隻會引來更洶湧的責罵。自從三年前母親病逝,父親林建國娶了孫秀英進門,她的日子便一日難似一日。孫秀英為人刻薄,心思全在她自己帶來的兒子林曉強身上,對曉燕,永遠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這個家的累贅。
這時,父親林建國和繼弟林曉強一前一後進了門。林建國是廠裡的老實工人,在車間悶聲乾活,回家也多是沉默。林曉強剛上五年級,被孫秀英慣得驕縱,一看見桌上的糊糊,嘴就撅得老高:“媽!怎麼又喝這個啊?我想吃肉包子!我們班王濤昨天就吃了!”
孫秀英立刻變了一副麵孔,語氣軟了下來,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頭:“乖寶,肉包子貴著呢,等你爸這個月拿了獎金,媽一定給你買。今天先湊合喝點,明天……”她話鋒一轉,眼神剜向林曉燕,“明天早點去菜市,割塊肉回來,給你弟燉土豆吃!聽見沒?”
林曉燕默然點頭,拿起筷子,小口地喝著碗裡沒什麼滋味的糊糊。喉嚨裡澀澀的,她不由得想起母親在世的光景。那時家裡雖也不寬裕,但母親總有辦法讓餐桌變得溫暖。春日的野菜包子,夏日的綠豆湯,秋日的嫩玉米窩頭,冬日的白菜豆腐煲……那些簡單的飯菜裡,裹著的是真正的家的味道,是她如今隻能在回憶裡反複咀嚼的暖意。
這頓壓抑的晚飯總算結束了。林曉燕收拾好碗筷,正要端去廚房洗刷,孫秀英卻突然叫住了她:“曉燕,你等會兒。”
林曉燕腳步一頓,心裡莫名一緊。孫秀英用這種語氣叫她,準沒好事。
果然,孫秀英走到曉燕睡的那張窄床邊,指著床頭那個紅漆剝落、露出木頭原色的首飾盒:“你這舊盒子,占地方也沒用,給你弟當文具盒正好。他明年上中學,正缺個像樣的盒子裝筆尺子。”
那首飾盒是母親留下的遺物。紅漆斑駁,上麵雕著簡單的纏枝花紋,本身不值幾個錢,卻是曉燕心裡最重的念想。母親生前最珍愛它,裡麵收著她唯一的一支銀簪和幾張邊角卷曲的老照片。母親走後,曉燕每晚睡前都要摸一摸它,仿佛這樣就能觸到母親指尖的溫度。
林曉燕的臉色霎時白了,她幾步搶到床邊,用身體護住那個小盒子,聲音抑製不住地發顫:“不行!這是我媽留下的……不能給弟弟。”
“你媽你媽!人都走了三年了,留著個破盒子能當飯吃?”孫秀英的臉瞬間沉了下來,語氣尖利,“林曉燕,我告訴你,這個家現在是我當家!我說給,你就得給!”
說著,孫秀英伸手就來奪。曉燕死死抱住盒子,指甲因用力而泛白。推搡之間,一直被她小心翼翼藏在懷裡的那本舊食譜,“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泛黃的紙頁散開,沾上了地上的灰塵。
那本是母親的心血,上麵密密麻麻記滿了各種家常菜的做法,還有母親自己琢磨出來的獨門口訣。母親的筆跡娟秀工整,每道菜的火候、調味、心得,都標注得清清楚楚。曉燕的廚藝啟蒙,就是跟著這本食譜開始的。
孫秀英低頭瞅見那散落的紙頁,嘴角扯出一抹譏誚的冷笑:“我當是什麼金貴東西,原來是本破菜譜!就你這命,還想靠著它當大廚翻身?做夢去吧!”她邊說,邊有意無意地用鞋底碾過一頁散落的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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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被鞋底汙損的紙頁,林曉燕的心像被針狠狠紮了一下。她猛地推開孫秀英,蹲下身,顫抖著手去拾撿那些散落的紙頁,用袖子拚命擦拭著上麵的汙痕。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砸下來,在泛黃的紙上暈開深色的濕跡。
“這不是破菜譜!是我媽的東西!誰也不能碰!”她抬起頭,帶著哭腔的聲音卻異常銳利,像繃緊的弦。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抗孫秀英,為了守護母親留下的這點念想。
孫秀英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抗弄得一怔,隨即惱羞成怒:“反了你了!敢跟我動手?看我不收拾你!”她揚手就要打下來。
一直悶聲不響的林建國見狀,趕忙上前攔住:“行了!少說兩句!那是她媽留下的東西,就讓她留著吧。曉強的文具盒,我明兒下班給他買一個新的。”
孫秀英見丈夫發了話,雖心有不甘,卻也悻悻地收了手。她惡狠狠地瞪了林曉燕一眼,低聲咒罵:“養不熟的白眼狼!早晚有你後悔的時候!”說完,拉著不情不願的林曉強,摔門進了裡屋。
林建國看著女兒通紅的眼眶和懷裡緊緊護著的、沾了灰的食譜,嘴唇動了動,最終隻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曉燕……彆往心裡去,你媽就那脾氣。快把東西收好,彆弄壞了。”說完,他也拖著疲憊的步子轉身離開。
空蕩的屋子裡,隻剩下林曉燕一個人。她蹲在地上,把散落的紙頁一頁頁拾起,仔細地撫平,按著記憶中的順序疊好,重新夾回食譜裡。她抱著這本變得有些殘破的書,慢慢坐到床沿,眼淚依舊止不住。母親的音容笑貌,手把手教她認字、學做飯的耐心,病重時還惦記她冷暖的叮嚀……所有的委屈和思念在這一刻決堤。
夜漸深,大院裡的喧鬨平息下去,隻剩下遠處工廠隱約傳來的機器轟鳴。林曉燕躺在床上,將那隻紅漆首飾盒和那本食譜緊緊摟在懷裡。清冷的月光透過小窗,灑在她臉上,也照亮了食譜扉頁上母親娟秀的字跡。
她輕輕翻動著書頁,指尖拂過一行行熟悉的筆跡。當翻到某一頁時,她的動作停住了。那一頁,詳細記錄著母親改良的雞蛋灌餅做法:“溫水和麵,稍加鹽與油,醒透後擀薄,灌入預調蛋液蛋液中可撒細蔥末、精鹽),炭火慢烘,方得外酥內嫩之效。”旁邊,還有一行更小的字,是母親特有的溫柔備注:“曉燕最喜此味,每食必儘二枚。若母不在,吾兒亦可自烹,聊慰饑腸。”
看著這行小字,林曉燕的淚水又一次湧出。她仿佛看見母親係著圍裙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看見母親將剛出鍋、冒著熱氣的灌餅遞給她時,那溫柔得能融化一切的笑容。
就在這時,一個念頭如同暗夜中的閃電,驟然劃破她心中的混沌:“如果……我能靠這個……自己活下去呢?”
這念頭一旦生出,便瘋狂地紮根、蔓延。孫秀英平日的刻薄嘴臉,父親無可奈何的沉默,自己在這個家裡格格不入的壓抑……一切的一切,都彙聚成一股強烈的渴望——她要離開,要獨立,要靠自己的雙手,掙一口硬氣飯吃。
母親的食譜裡,不僅有雞蛋灌餅,還有紅棗小米粥、爽口涼拌菜、濃油赤醬的紅燒肉、金黃酥脆的炸丸子……這些都是她爛熟於心的味道。如果……如果她能把這些做出來,拿到外麵去……
林曉燕的心跳驟然加速。她悄聲坐起,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小小的、邊角已經磨毛的布包。布包是母親用零碎布頭拚的,上麵繡著一朵小小的、倔強的梅花。她打開布包,裡麵是她這些年一分一厘省下來的全部家當: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加起來五毛三分;一些舍不得用的糧票,攏共三斤多;還有母親留下的一小團柔軟的舊毛線。
這些東西,微薄得可憐,卻是她此刻全部的希望,是通往另一種可能的、渺茫卻真實的起點。她緊緊攥著這個小小的布包,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前路定然布滿荊棘,孫秀英的阻撓、旁人的眼光、資金的匱乏……但她心裡卻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堅定。隻要有這本食譜在,有母親留下的這點手藝在,有這股不想再任人擺布的決心在,她就能走下去。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林曉燕的眼神在淚光洗滌後,變得異常清亮、堅定。她把布包重新藏好,將食譜緊緊貼在胸口。她似乎能感覺到,母親正透過冰涼的紙頁,給予她無聲的支撐和勇氣。
“媽,您看著吧,”她在心裡默默起誓,“女兒一定憑自己的力氣,活出個人樣來。”
窗外秋風依舊,但林曉燕的心裡,卻點燃了一簇小小的、不肯熄滅的火苗。她知道,她的人生,將從母親留下的這本食譜,從那個外酥裡嫩的雞蛋灌餅開始,徹底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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