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著從早市窺探來的那點門道和滿心的盤算，林曉燕踏上了回程。可離家越近，腳步卻像灌了鉛。興奮被現實的冷水澆透——如何將紙上的計劃，一件件變成摸得著的物什？又如何瞞過孫秀英那雙錐子似的眼睛？
接下來的兩日，曉燕表現得異乎尋常的“順從”。孫秀英吩咐的活計，她不再有片刻耽擱，掃地、洗衣、糊那永遠糊不完的紙盒，甚至主動攬下了采買的差事。
“今兒倒是勤快？”孫秀英狐疑地掃視她，但省了腿腳總是好的，她樂得清閒，隻是把錢和票證數得格外仔細，分毫都要對上賬。
這正中曉燕下懷。
頭一回獨自捏著孫秀英給的五毛錢和二兩糧票站在供銷社菜攤前，她心口怦怦直跳，比做賊還慌。她在攤前逡巡良久，指尖掐算著每一分錢能換來的份量。最終，她舍了那水靈卻價高的西紅柿，隻稱了些最賤價的小白菜和一堆歪瓜裂棗的土豆，又用摳出的幾分錢，買了一小把發蔫的香菜——指望這點綠意能堵住孫秀英挑剔的嘴。
果然，瞅見曉燕拎回來的菜，孫秀英撇了撇嘴：“儘揀些破爛回來，一點過日子的腦子都沒有！”卻也沒再多說，將找回來的幾個硬幣隨手丟進抽屜。
曉燕暗自舒了口氣。這頭一關，算是過了。她竟真從指縫裡，摳出了屬於自己的頭一筆“活錢”——三分。
下一回，她買糧時專挑帶些糠皮的陳米，又省下些許。打醬油，她不用瓶裝，自帶了瓶子去打散裝的，又能便宜一分……
每一次，她都把省下的幾分幾毛，連同之前那“兩塊三毛五”的“老底”，小心翼翼地歸攏到那個貼身的小布包裡。布包漸漸有了些沉甸甸的分量。
資本在悄無聲息地增長，可離她的想頭還差得遠。光有麵和蛋不成，最要緊的是那口鍋——一個能烙餅的鏊子，或至少是個厚實的平底鍋。新的想都彆想，隻能指望舊貨攤。
又一個清晨，她再次借口早市菜鮮，攬下了買菜的活兒。孫秀英睡意未消，不耐煩地揮揮手。
曉燕懷揣著全部家當——如今已是“兩塊七毛三”的巨款，以及省下的幾兩糧票，腳步匆匆，卻拐向了廠區那片魚龍混雜的“破爛市”。
這兒比早市更雜亂，也更考驗眼力和膽氣。地上鋪著破塑料布，堆滿各式舊衣爛衫、缺胳膊少腿的家具、豁口的碗盆、鏽跡斑斑的工具……空氣裡浮動著陳年積塵的氣味。
曉燕心口發緊，目光在雜亂的攤位上急切掃掠。瞥見一個賣舊鐵器的攤子，她快步湊上前。
攤主是個滿臉溝壑的老漢，正眯著眼敲打一個癟了的鋁盆。攤上散著鏽蝕的農具，還有幾口黑黢黢的鍋。
“大爺，有…有烙餅的鏊子嗎？或者厚實點的平底鍋？”曉燕的聲音因緊張而發澀。
老漢抬眼皮瞅她一下，用下巴指了指角落那堆鐵疙瘩：“自個兒翻騰吧。”
曉燕蹲下身，在那堆廢鐵裡摸索起來。雙手很快沾滿黑鏽油汙。終於，她觸到一個直徑一尺左右的圓鐵鏊，沉手，中間微凸，邊沿有磕碰，但還算囫圇個兒，隻是鏽得厲害。另有一口厚墩墩的生鐵平底鍋，鍋底積著厚厚的油嘎巴，把手也有些活絡。
心猛地撞著胸口。她拿起鏊子，又掂掂鐵鍋：“大爺，這倆…啥價？”
老漢斜睨一眼：“鏊子八毛，鍋便宜點，五毛。”
曉燕倒抽一口涼氣。這遠遠超了她的盤算！她捏緊口袋裡那卷毛票，強自鎮定。
“大爺，太貴了…”她學著早市上婦人的腔調，“您看這鏽的，回去得費老大勁打磨…這鍋把手都不牢靠了…便宜些吧，兩樣一塊錢成不？”
老漢嗤笑：“小姑娘，你當收廢鐵呢？這都是好料！打磨出來照樣使！最少一塊二，沒得商量！”
一塊二！曉燕心尖兒都疼。這幾乎是她的半副身家！可她沒退路。咬咬牙，繼續軟語央求：“大爺，我實在沒那麼多…一塊一，成不成？往後我還來您這攤兒…”
許是她臉上的急切不似作假，許是老漢覺得這破鐵能出手已是難得。他最終擺擺手：“得，一塊一就一塊一，拿走吧！算我虧了！”
曉燕幾乎是顫著手數出一塊一毛錢，多是皺巴巴的毛票和硬幣。遞過去時，指節都在發白。
接過那沉甸甸、臟汙不堪的鏊子和鐵鍋，她像抱住了救命稻草，用備好的舊報紙層層裹緊，緊緊摟在懷裡。
下一站是糧食。她不敢在一處買多，分頭跑了兩個供銷社和一個糧站，用省下的糧票和錢，換回一斤白麵、半斤玉米麵、十個雞蛋、一小罐油和一包粗鹽。每添一樣，那布包就癟下去一分，她的心也跟著揪緊一分。
東西越來越多，越來越沉。報紙包著的鏊子和鍋尤甚，勒得她指尖血色儘褪。裝麵蛋的網兜也沉沉墜著手腕。她小心走著，既要穩當，又得眼觀六路，生怕撞見熟人，更怕迎頭碰上孫秀英。
汗水滑落鬢角，也顧不上擦。每一步都踩在心尖上，懷裡的不是鍋灶食材，倒像是隨時會炸開的火藥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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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愈近，惶恐愈甚。她必須趕在孫秀英出門前回去，還得把這些“違禁品”藏得神鬼不覺。
望見筒子樓灰禿禿的影子時，她幾近虛脫。閃身躲進樓後堆雜物的死角，屏息觀察良久，確信無人，才飛快地將最紮眼的鏊子和鐵鍋塞進一個破籮筐底，用爛紙板蓋嚴實。剩下的麵粉、雞蛋等小件，分開放進菜籃，用那幾棵小白菜仔細掩住。
做完這一切，她背靠冰冷磚牆，大口喘氣，心幾乎要撞破喉嚨。
緩了好一陣，她才拎起菜籃，努力做出平常神色，朝家門走去。
推開門，孫秀英正對鏡往臉上抹雪花膏，頭也不回：“磨蹭啥呢？菜買回來沒？”
“買了。”曉燕低聲應著，心若擂鼓，儘量自然地將籃子拎進廚房，迅疾把麵粉袋和小油罐藏進角落柴堆後，雞蛋則小心碼進碗櫃最深處，用空碗扣住。
這才拿出小白菜，擱在灶台。
孫秀英過來瞥一眼，照例貶損幾句菜色，卻未見異常。
曉燕背對著她，衝洗著小白菜，手不自然地抖，心底卻湧起一股劫後餘生般的、巨大的竊喜與踏實。
她的那點指望，總算有了第一批像樣的“家當”。可那藏於破籮筐下的鐵器，能否安然度過孫秀英的眼目？這剛壘起的希望，又能在這逼仄的家裡藏匿多久？懸念，像一根無形的絲線，悄然勒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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