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濃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壓下來,仿佛要將這破舊筒子樓裡最後一點生機也吞噬殆儘。隻有遠處廠區機器低沉的、永不停歇的轟鳴,如同這座城市疲憊卻不得不持續跳動的心臟,傳來沉悶而規律的震顫。這聲音穿過汙濁的玻璃窗,滲進狹小逼仄的房間,也敲打在林曉燕緊繃的神經上。
她躺在窄小的木板床上,身下的舊褥子薄得幾乎能數清裡麵硌人的棉絮疙瘩。雙眼在黑暗中睜得酸澀發脹,卻毫無睡意。每一次輕微的呼吸,身下的床板都會發出細微而頑固的“吱呀”聲,在這死寂的夜裡被無限放大,像一聲聲無奈的歎息。空氣裡彌漫著複雜的氣味——老房子特有的潮黴氣,經年累月積攢的陳舊灰塵味,以及,最讓她心頭微動的,是昨夜試製雞蛋灌餅時殘留的、若有若無的油煙和麵粉氣息。她的指尖,那個被滾燙鏊子邊緣燙出的紅點,此刻正隱隱作痛,像一枚灼熱的印記,無聲地提醒著那個笨拙卻至關重要的開始。
成了。雖然餅的邊緣有些焦黑,磕雞蛋時手忙腳亂導致蛋液分布不均,賣相遠不及記憶裡母親手下那金黃油亮、圓潤飽滿的模樣,但當她鼓起勇氣,將那一小塊帶著焦痕的餅送入口中時,舌尖觸碰到那熟悉又陌生的混合香氣——麵粉的焦香、雞蛋的醇香,尤其是那一點點母親秘製醬料的鹹鮮回味——像一簇微弱卻頑強的火苗,倏地點燃了她冰冷胸腔裡久違的一絲暖意。那不僅僅是食物的味道,那是通往過去某個安穩時刻的密碼,是溺水之人抓住的一根稻草。
但這絲暖意轉瞬即逝,立刻被更沉重、更龐大的忐忑與恐懼無情地吞噬。那恐懼如同窗外濃稠的夜色,無邊無際地蔓延開來。
明天。天不亮,她就得實施那個在她心頭盤桓了數月、反複推演又不斷自我否定、大膽得近乎瘋狂的計劃——去城南那個混亂卻充滿生機的早市出攤。
這個念頭一旦清晰起來,心臟便驟然失序,“咚咚咚”地瘋狂撞擊著胸腔,聲音大得她懷疑會不會驚醒隔壁的父親和那個她不願稱之為母親的女人。無數可怕的設想,如同黑暗中蟄伏的野獸,爭先恐後地撲入腦海:剛支起攤子,就被戴著紅袖箍、麵色冷硬的市管隊員抓住,推車、煤爐、鏊子,她全部的家當被無情沒收,還要麵對一筆她根本無力支付的罰款,甚至被拉去參加什麼“學習教育班”,在眾人麵前丟儘臉麵;或者,被大院裡的長舌婦,比如那個總是斜著眼看人的李嬸撞見,用她那能把死人說話了的尖利嗓子,在整個筒子樓裡宣揚她林曉燕“不務正業”、“想錢想瘋了”、“給她死去的媽丟人”,那些指指點點和唾沫星子足以把她淹沒;再或者,她辛辛苦苦準備的雞蛋灌餅根本無人問津,人們隻是瞥一眼她寒酸的攤子和她那張稚氣未脫、帶著惶恐的臉,便搖搖頭走開,那麼,她辛苦積攢、從牙縫裡省下的那點本錢將血本無歸,這微弱的希望之火將徹底熄滅;而最最可怕的,是被孫秀英發現……那個女人,那個占據了母親位置、用刻薄和冷漠填充了這個家的女人,定會像撕碎一張廢紙一樣,撕毀她辛苦得來的一切,包括那本她視若珍寶、藏在床板縫隙裡、寫滿母親娟秀字跡的食譜。那是母親留給她唯一的念想,是她在無數個寒冷夜晚得以慰藉的精神食糧。
每一種可能都像一塊冰冷沉重的巨石,層層疊疊壓在她的胸口,讓她呼吸艱難,額角滲出冰涼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浸濕了粗糙的枕頭套。
她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將整張臉埋進那充滿黴味和汗漬的枕頭裡,試圖尋求一點可憐的遮蔽。然而耳朵卻像受驚的兔子般異常警覺,豎起來,竭力捕捉著窗外的任何一絲動靜。隔壁王大媽家的老座鐘,“當當當”地敲了十下,聲音沉悶而悠遠,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十點了。距離她預設的起床時間——淩晨四點,還有整整六個鐘頭。這六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長得如同在滾燙的鏊子上煎熬。
沒有鬨鐘。那個破舊的鬨鐘上個月就徹底罷工了,她也沒錢買新的。隻能依靠生物鐘和高度緊繃的神經。身體明明已經疲憊不堪,像是被抽乾了力氣的破布口袋,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塊,但大腦卻異常清醒,甚至是一種病態的亢奮。無數個念頭像失控的走馬燈,瘋狂地旋轉、碰撞:出攤的流程在心裡過了無數遍,此刻卻覺得漏洞百出。摸黑起床,不能開燈,不能發出一點聲響,穿哪件衣服?最好是母親那件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深灰舊褂子,寬大,能遮掩身形,也或許,能帶給她一點母親的勇氣。然後,最關鍵也最危險的一步,是將藏在樓道雜物堆後麵的推車、煤爐、沉重的鏊子這些大件,一件一件,偷偷搬到樓下那個廢棄的煤棚角落裡藏好。推車的輪子有點鬆動,推起來會發出“嘎吱”聲,怎麼辦?是不是該找點破布把輪軸纏上?煤爐的煙囪拆卸時會不會不小心磕碰到牆壁,發出聲響?麵粉袋的口紮緊了嗎?萬一路上破了,白花花的麵粉灑一地,那簡直是自尋死路。還有那幾塊珍貴的煤核,藏在柴火堆下麵,會不會被夜裡起來撒尿的巡夜老董頭發現?他那個老舊的手電筒,光柱總是晃來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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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她的那些“家當”,心又懸了起來。柴火堆後麵,那個不起眼的角落,藏著她的全部希望和身家性命:一小袋標準粉,顆粒粗糙,遠不如富強粉白細,但這是她能負擔得起的最好選擇;七八個雞蛋,是她一個個從集市上挑回來的,每一個都擦洗得乾乾淨淨,像嗬護寶貝一樣;一罐托好朋友娟子從她工作的供銷社弄來的散裝豆油,油色有些渾濁,但聞著還算純正;一小袋粗鹽,顆粒很大,需要提前碾碎;還有那包用舊報紙裹了又裹、外麵還套了一層塑料薄膜的母親秘製醬料,這是她的“獨門武器”,是區彆於其他小販的關鍵,她甚至不敢多想這醬料的配方,生怕一想,那獨特的香味就會泄露出去。她的指尖下意識地、反複地摩挲著縫在襯褲內袋裡的那卷東西——那是她全部的錢,皺巴巴的毛票和分幣,加起來隻剩四毛七分,是預備著明天找零用的。這一分一厘,是她撿廢紙、糊火柴盒、幫人跑腿,從垃圾堆裡刨食,從牙縫裡硬生生摳出來的,是她對抗命運的全部賭注。萬一明天……她不敢再想下去。
窗外傳來“沙沙沙”的、有節奏的掃地聲。是巡夜的老董頭,他總是在這個時間打掃大院。這熟悉的聲音讓她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一點點,這意味著夜晚在按部就班地流逝,但也同時提醒她,距離行動的時刻還早,她必須繼續忍受這漫長的、無聲的煎熬。
時間仿佛凝固了。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嘗試著數羊,一隻羊,兩隻羊……可數著數著,那些溫順的綿羊都變成了金黃油亮的雞蛋灌餅,在眼前晃動;她又試著數餃子,數糧票,但這隻會讓她更加焦慮,對饑餓和貧窮的恐懼愈發清晰。她的耳朵變得異常靈敏,能清晰地分辨出各種細微聲響:隔壁父親房間裡傳來沉重而均勻的鼾聲,顯示他睡得正沉;孫秀英的房內則是一片死寂,那個女人睡覺幾乎不發出聲音,這反而更讓人不安;樓道裡不知哪家水管接口沒擰緊,“滴答、滴答”地漏著水,每一聲都敲在她的心坎上;甚至,她似乎聽到了隔壁單元門傳來一聲極輕微的開關動靜——是陳默嗎?那個話不多、眼神總是很沉靜的返城知青。他好像總是在深夜出入。他會怎麼看待明天早上偷偷摸摸推著小車去早市的她?會覺得她可笑?還是……臉上莫名地一陣發燙。她用力搖了搖頭,仿佛要甩掉這些不合時宜的雜念。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生存的壓力已經讓她喘不過氣,哪還有心思顧及旁人的眼光。
在焦灼的等待中,自我懷疑再次像潮水般湧上心頭:昨晚試做的那個灌餅,味道真的行嗎?會不會隻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早市那個角落,已經有了一家賣煎餅果子的,一家賣豆漿油條的,都是老攤位,有自己的熟客。她一個新手,推著寒酸的小車,做的又是看起來差不多的東西,真的能吸引到顧客嗎?她準備了二十個餅的量,麵粉和雞蛋都是計算著用的,這是多是少?賣不完,剩下的餅怎麼辦?浪費糧食是天大的罪過;可萬一賣完了,是不是又說明準備得太少,錯失了多賺一點的機會?這種患得患失幾乎要將她逼瘋。
甚至,在某個意誌最薄弱的瞬間,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腦海:要不……就算了吧。放棄這個瘋狂的念頭。也許孫秀英和張副主任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嫁給那個死了老婆、年紀足以當她父親的男人,換一筆彩禮,至少能讓父親的日子好過點,自己或許也能……也能有個安穩的住處,不用再擔驚受怕……
但這念頭剛冒頭,就被一股更強烈的屈辱與不甘狠狠地擊碎了。母親臨終前堅韌而充滿期盼的眼神,好友娟子在寒冬裡撿煤核時,凍得通紅的臉頰上卻依然帶著笑說“曉燕,彆怕,天無絕人之路,總能找到活路”的樣子,像電影畫麵一樣清晰地出現在眼前。不,絕不能認命!如果向命運低頭,那和行屍走肉有什麼區彆?母親一輩子要強,絕不會希望女兒這樣活下去。
一股莫名的力氣支撐著林曉燕猛地坐了起來,黑暗中,她的眼神亮得駭人,裡麵燃燒著一種混合了恐懼、倔強和破釜沉舟決心的火焰。害怕是真的,徹骨的寒冷是真的,但對改變現狀、掙脫牢籠的渴望,比所有的恐懼加起來還要強烈。她不能一輩子困死在這間發黴的屋子裡,不能一輩子活在孫秀英的陰影下,不能讓自己的青春像窗外那棵枯樹一樣,無聲無息地腐爛掉。
她深吸一口氣,伸手摸索著床板下那道熟悉的縫隙,指尖終於觸碰到那本用牛皮紙精心包裹的、薄薄的小冊子。雖然看不清,但指尖仿佛能感受到母親留下的娟秀字跡的溫度,一股微弱卻真實的力量,順著指尖緩緩流入她幾乎凍僵的血管裡。
她重新躺下,嘗試著做深呼吸,努力讓緊繃得像石頭一樣的四肢稍微放鬆一點。她必須在黎明到來之前,為自己積蓄哪怕一絲一毫的力氣。
不知又過了多久,窗外的墨黑似乎滲入了一絲極淡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藍灰色,像一滴清水滴入了濃墨,雖然無法改變整體的黑暗,卻預示著某種變化。也正在這時,遠處廠區那持續了一整夜的機器轟鳴聲,突然停了下來。世界仿佛瞬間墜入了最深最沉的寂靜,這是一種比噪音更讓人心慌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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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快到了。
心臟再次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像一麵被瘋狂敲擊的戰鼓。手心裡全是冰冷的汗水,她緊緊攥著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軟肉裡。在極度的疲憊與緊張的雙重夾擊下,她的意識開始模糊,陷入了一種不安的淺眠。夢境光怪陸離:她被穿著製服的人追趕,跑丟了鞋;鏊子突然翻倒,滾燙的油潑了她一身;孫秀英尖利的叫罵聲像刀子一樣刺穿她的耳膜……
“啊!”她短促地低呼一聲,猛地從床上驚坐而起,渾身被冷汗浸透,額前的碎發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
四周依舊死寂,窗外依舊是一片望不到邊的漆黑。
但一種強烈的、無法言喻的直覺死死地攫住了她——時候到了。不能再等了。
她屏住呼吸,側耳傾聽。父親的鼾聲規律依舊,孫秀英的房內依舊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整個筒子樓都還在沉睡。她像一尊雕像般靜靜地坐在床上,等待著,等待著第一縷真正的曙光穿透黑暗,等待著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冒險拉開序幕。而窗外,在那片沉重的寂靜之下,她似乎聽到了一些不同於以往的、極其細微的聲響——或許是早起的鳥兒試探性的啁啾,或許是清潔工開始工作的掃帚聲,又或許,隻是她過度緊張的幻覺,但無論如何,這些都預示著,黎明前的死寂正在被打破,新的一天,無論帶著希望還是絕望,都無可阻擋地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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