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斂跡,北風卻愈發恣睢,如鈍刀刮過臉龐。紅星機械廠院裡,禿兀的梧桐枝椏在灰白天幕下瑟瑟發抖。寒氣徹骨,嗬氣成霜。
林曉燕的小攤,卻因那鍋始終咕嘟著熱氣的紅棗小米粥,意外迎來了寒日裡的“旺季”。天寒地凍的清晨,一份能暖手暖胃的廉價早餐,成了難以抗拒的誘惑。生意竟比暖和時節更顯紅火。每日出攤,小鋁鍋蒸騰著白蒙蒙的水汽,米棗甜香混著灌餅焦香,在凜冽空氣中彌漫開,成了最直白的招徠。
資本緩慢而切實地累積。那貼身的小布錢袋,不再僅蜷縮著幾分幾毛,開始有了塊票挺括的身影。她甚至咬牙添置了更大帶蓋的搪瓷桶盛粥,又新購了幾個罐頭瓶——舊的已磕碰得不成樣子。
這日收攤稍晚,因粥賣得格外好。推車回返時,天光已大亮,家屬院人聲鼎沸,上班、上學、買菜的人流交織。她垂首避人,心下盤算明日需多進些小米。
剛拐過樓角,險些撞上一人。
“哎喲!長沒長眼!”對方不耐嗬斥。
曉燕抬頭,心猛地一沉。是廠後勤科的趙辦事員,素有些小權柄,眼高於頂,似與孫秀英還沾點遠親。
趙辦事員扶穩險些跌落的眼鏡,擰眉打量她,目光在那顯眼的小推車及車上未及清洗的鏊子、粥桶上逡巡,鼻翼下意識翕動,顯然嗅到了那股濃鬱的油煙米粥氣味。
“林曉燕?”他認出她,眉頭鎖得更深,“你這…大清早推著這破車作甚?”
曉燕心瞬間提到嗓子眼,後背沁出冷汗,手下意識攥緊車把,指節泛白。腦中急轉,嘴上支吾:“沒…沒乾嘛,幫…幫鄰居捎點東西…”
“捎東西?”趙辦事員豈會輕信,臉上浮起懷疑與審視,指指車上油汙麵漬,“捎東西能捎出一身油哈喇味兒?我看你這光景,倒像在外頭搞小買賣!”他拖長音調,帶著掌握權柄者特有的拿腔作勢,“眼下正嚴抓‘投機倒把’,你這是頂風作案,膽兒肥啊!”
“沒有!趙乾部,真沒有…”曉燕急得聲帶哭腔,臉漲通紅,拚命搖頭。
趙辦事員冷哼一聲,未再多言,隻用那令人極不適的目光又掃她兩眼,似在心裡記下一筆,才擺擺手,如驅蠅般:“得了得了,趕緊走,堵這兒像什麼話!往後注意點兒!”
曉燕如蒙大赦,推車近乎落荒而逃。跑出老遠,仍覺那懷疑目光如芒刺背。
一整天,她心神不寧。趙辦事員的臉孔話語,如魔咒盤桓腦海。他會否告知孫秀英?會否去廠裡舉報?這小攤剛見起色,莫非就此夭折?
恐懼如陰雲籠罩,乃至孫秀英使喚她時,她因走神反應遲滯,又招來斥罵。
“魂丟了?叫你都聽不見!”孫秀英叉腰怒罵,“一天天神神叨叨!我告訴你林曉燕,少給我整幺蛾子!”
曉燕垂首噤聲,心下不安卻如雪球翻滾。
果不其然,怕甚來甚。
次日下午,曉燕正於屋內偷偷清點那小金庫——將毛票硬幣反複數清,小心包好藏回隱秘處——外間遽然傳來孫秀英異常高亢、摻著得意與怒火的尖嘯。
“好你個林曉燕!滾出來!”
曉燕心猛地一墜,手中硬幣嘩啦散落床鋪。她強作鎮定掀簾而出:“媽,怎麼了?”
孫秀英立於屋中,臉氣成鐵青,一手叉腰,另一手竟揮舞著幾張皺巴巴、沾著油漬的毛票!分明是曉燕昨日不慎掉落床腳、遺忘拾起的!
“怎麼了?!”孫秀英聲尖刺耳,將毛票狠狠摔向曉燕麵門,“你說怎麼了?!這錢哪來的?!啊?!你天天偷摸出去,就乾這勾當?!搞資本主義投機倒把?!你不要臉老林家還要臉!”
曉燕臉霎時血色儘褪,唇瓣哆嗦,一語難發。腦海空白,唯二字瘋狂回蕩:完了!
“早說你最近鬼祟沒乾好事!一身油哈喇味兒!昨兒碰見後勤老趙,人還問我你是不是在外擺攤!我他娘還跟人保票說不能!轉頭就打臉!”孫秀英氣得胸口起伏,唾沫星子噴了曉燕一臉,“你真長能耐了啊林曉燕!敢瞞著家裡做這丟人現眼的營生!讓廠裡曉得,你爸臉往哪擱?小寶往後還做不做人?!”
一直蹲門口悶抽煙的林衛國猛站起,麵色亦難看,他望曉燕,眼中是驚愕、失望,兼一絲不易察的恐慌:“曉燕…你…你真擺攤了?你咋能…這要叫人逮住…”
“逮住?逮住才妙!逮去受受教育!省得在家現眼!”孫秀英截斷他,猛地衝曉燕睡處,“我讓你藏!我讓你搞資本主義尾巴!”
她一把扯開布簾,瘋也似翻找!被褥、枕頭、衣物…被粗暴擲滿地。
“媽!彆翻我東西!”曉燕尖撲阻攔。
“滾開!”孫秀英狠力推搡。曉燕踉蹌撞及桌角,腰側劇痛。
孫秀英如獵犬發現獵物,猛地自床板下摸出那藏得嚴實的小布包!粗暴扯開抽繩,將內裡錢票儘數抖落!
硬幣毛票紛揚墜地,叮當作響。數目雖非巨款,於當年尋常人家,亦非小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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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秀英眼驟瞪大,呼吸急促,指地上錢,聲因激憤扭曲:“好哇!好哇!這多錢!你真能耐了!偷偷摸摸掙這多黑心錢!說!這臟錢咋來的?!除了擺攤還乾啥見不得光勾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