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來自南方小村的信，像一道強心劑，注入了林曉燕近乎枯竭的生命。狂喜、激動、難以置信過後，是更加堅定的決心——她要去找他！無論如何，她要親眼確認他安然無恙！
這個決定在家裡和院裡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林衛國第一個反對，吧嗒著旱煙，眉頭擰成了疙瘩：“一個姑娘家，跑那麼遠？人生地不熟的，出點事咋辦？再說，那信萬一是假的呢？萬一……”
“爹，信是真的。”曉燕打斷他，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清亮和堅定，“那花瓣做不了假，地址和手印也做不了假。陳大哥是為了咱們家才出的事，現在知道他可能還活著，受了傷，我不能不管不顧地在這兒乾等。”
王大媽和吳大媽也憂心忡忡，圍著她勸：“曉燕啊，心意是好的，可南方多遠啊！聽說說話都聽不懂，路上亂得很……”
“嬸子，我知道你們擔心。”曉燕看著她們，語氣柔和卻不容動搖，“但我必須去。鋪子和魚塘，還得麻煩娟子和大家幫忙照看幾天。我會儘快回來。”
娟子倒是支持她，紅著眼圈說：“曉燕姐，你去吧！鋪子我看著！你一定要把陳大哥找回來！”
最終，誰也拗不過心意已決的曉燕。她迅速行動起來。首先去運輸隊找了老劉和小張，把信給他們看。老劉驚訝萬分，仔細核對了信上的地址和那個縣名，確認那是陳默出事地點下遊方向的一個非常偏僻的山區縣，地圖上都不太好找。運輸隊之前搜救的重點不在那邊，沒想到他竟被衝到了那裡還活了下來！老劉既激動又愧疚，立刻表示隊裡可以開具介紹信，並幫忙聯係那邊的交通部門，看能否提供一點便利。
曉燕謝絕了隊裡派人同行的提議——隊裡也忙，而且這是她的私事。她拿著介紹信，又去派出所開了身份證明和邊防證那時去南方某些地方還需要這個）。
錢是個大問題。陳默留下的撫恤金她一分不想動，那是他的賣命錢。她清點自己的積蓄，加上最近點心鋪和賣魚的一點收入，湊了不到兩百塊。她又咬牙去找了於得水技術員，預支了一部分蜂場未來的蜂蜜分成款。於得水這次很爽快，甚至多借了她一些。
“林同誌，路上千萬小心！一定要把人平安帶回來！”於得水推著眼鏡，難得地沒有念叨技術問題，而是真誠地叮囑。
準備好路費、全國糧票、簡單的換洗衣服包括那件沒做完的淡藍色襯衫）、乾糧和水，還有那封最重要的信和那片乾枯的花瓣，曉燕在一個霧氣蒙蒙的清晨，踏上了南下的旅程。
沒有送行的人，她悄悄離開了還在沉睡的家屬院，像一滴水彙入了奔赴遠方的洪流。
縣城汽車站人聲鼎沸，空氣汙濁。擠上破舊的長途汽車，顛簸了整整一天，才到達地區的火車站。比起汽車站，火車站更加龐大、混亂，充斥著天南地北的口音、各種行李包裹和焦急的人群。
曉燕緊緊攥著那張來之不易的、硬板紙製作的火車票，上麵印著黑色的字：清河鎮＞懷南需中轉）。懷南地區，就是信上那個小縣所屬的市。
綠皮火車像一條巨大的、喘著粗氣的鋼鐵長龍，轟鳴著進站。人群像潮水般湧向各個車廂門口。曉燕被人流裹挾著，艱難地擠上了車。
車廂裡煙霧繚繞，混合著汗味、煙味、泡麵味和劣質香水味。座位硬邦邦的，過道裡擠滿了人和行李。曉燕找到自己的座位，是靠窗的，她把簡單的行李塞到座位底下，緊緊抱著隨身的小包，看著窗外飛速後退的北方景色，心情複雜而忐忑。
火車哐當哐當地運行著，穿過平原，越過江河，鑽過隧道。窗外的景色從熟悉的北方田野，逐漸變成了起伏的丘陵，然後是連綿的、翠綠的山巒。空氣也越來越潮濕悶熱。
同座的旅客有出差乾部、探親的婦人、跑生意的個體戶。曉燕很少說話，大多時間隻是看著窗外，或者閉目養神，心裡一遍遍設想著找到陳默的情景，又擔心著各種未知的危險。
餓了就啃自帶的乾糧，渴了就喝軍用水壺裡的水。晚上困極了，也不敢睡得太沉，抱著包，頭一點一點地打盹。
經過一天兩夜漫長的顛簸和中轉等待，火車終於在一個晨曦微露的清晨，停靠在了懷南地區火車站。
走出車廂，一股濕熱黏膩的空氣瞬間包裹上來，帶著濃鬱的、陌生的植物香氣和塵土味。這裡的天空似乎更高，雲朵更白，人們的膚色更深，口音軟糯卻完全聽不懂。
曉燕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陌生感和一絲惶恐。她按照老劉的指點，先找到火車站旁邊的長途汽車站。
懷南汽車站比縣城的更加混亂。去往下麵縣城的班車很少，而且多是破舊不堪的中巴車。去信上那個“清源縣”的車，一天隻有一趟，下午才發車。
曉燕買了票，在嘈雜肮臟的候車室裡等了足足六七個小時。期間有好奇的目光打量她這個明顯是外鄉人的年輕姑娘，也有鬼鬼祟祟的人試圖搭訕，都被她冷著臉躲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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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擠上了去清源縣的中巴車。路況極差，全是坑窪不平的盤山土路，車子顛簸得像是隨時會散架。窗外是深不見底的山穀和茂密的亞熱帶叢林，景色壯美卻令人心驚膽戰。
又顛簸了四五個小時，在天快黑的時候，中巴車終於喘著粗氣，停在了一個更加簡陋破敗、隻有寥寥幾間房子的小鎮——清源縣城。
曉燕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下車，隻覺得渾身都快被顛散了架。按照信上的地址，清源縣下麵還有一個叫“石門公社”的地方，而王大山所在的村子，還得從公社再往裡走。
天色已晚，沒有去公社的車了。曉燕不得不找地方住下。所謂的“招待所”，就是一間昏暗潮濕的瓦房，通鋪，一晚五毛錢。她咬著牙住下，和衣而臥，聽著窗外陌生的蟲鳴和偶爾的狗吠，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她打聽了好久，才找到一輛願意去石門公社的拖拉機，“突突突”地又顛簸了兩個小時，終於到了石門公社。
公社比縣城更小，更偏僻。當她拿出信，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向人打聽“王大山”和那個村子的名字時，被問的人都用警惕和好奇的目光打量她，然後搖頭，表示沒聽過，或者指一個極其模糊的方向。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滅。曉燕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在這完全陌生的土地上，語言半通不通，尋找一個隻知道名字的村莊和一個隻有手印的陌生人，簡直如同大海撈針。
疲憊、饑餓、焦慮、還有一絲恐懼，開始侵蝕她的意誌。
她站在塵土飛揚的、小小的公社街道上，看著四周完全陌生的環境和麵孔，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茫然和無助。
陳默，你到底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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