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的燈油熬得快見了底,燈芯劈啪爆了個燈花,火光猛地一跳,映得人臉上明暗不定。空氣悶得像口沒蓋嚴實的棺材,炭盆裡的火早捂得死氣沉沉,寒氣順著泥地往上爬,浸得人骨頭縫都透冷。
趙宸靠在那張冰冷的酸枝木椅上,玄色常服裹著挺拔身架,影子投在身後帳壁上,沉得像化不開的墨。他微垂著眼瞼,指尖無意識地點著椅子硬邦邦的扶手。案上扔著那塊從狄戎箭手身上扯下來、又沾了他自己血的灰白硬木疙瘩,上麵邪眼的刻痕被半乾涸的血糊住了半邊,像蒙了一層汙濁的翳。體內那股子冰寒反噬暫時壓住了,可筋脈裡被那邪眼勾動的汙穢寒氣卻沒散,纏絲似的一點點往裡蝕,引得心口一陣陣發緊。
一隻裹著黑色皮臂韝、凍得指節泛白的手伸進帳簾縫隙,悄無聲息地把個巴掌大的柳木食盒放在了門口矮幾上。是那神出鬼沒的暗哨頭目。盒子裡是碗還浮著油星的肉糜湯,旁邊堆著一小撮切得細碎的醃菜幫子。湯早就溫透了,沒多少熱氣。
趙宸沒抬眼。帳簾外腳步聲由遠及近,沾著碎雪的靴子底踩在凍得死硬的泥地上,發出沉滯的“哢嚓”聲,停在門口。接著是一陣粗重的喘息聲,帶著寒氣灌進悶濕的帳篷裡。
“殿…殿下……”老王頭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鐵,又像是在竭力壓抑著什麼劇痛和顫抖。
趙宸指尖微微一頓。終於撩起眼皮。昏黃火光下,老王頭佝僂地站在門口,大半邊身子藏在厚重簾布的陰影裡,隻露小半邊臉被燈苗照著。溝壑縱橫的臉上,泥灰混著淚痕汗印,被凍裂的血口子像皴開的爛地圖。渾濁的老眼有點發直,直勾勾盯著地麵,又有點失焦,空得像是兩口被淘乾了水的枯井。他肋下那用臟布胡纏的傷口大概是滲了血,暈開暗紅一圈,把外麵那件破皮襖又染深了一塊。
“何事?”趙宸聲音沒什麼波瀾。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在火光暗處,兩點冰藍幽然一閃。他看見老王頭那隻藏在陰影裡、微微哆嗦的手上,攥著個東西。
老王頭佝僂的背似乎更彎了些,像是肩頭壓著座無形的大山。枯樹枝一樣的手從陰影裡慢慢探出來,抖得厲害,掌心裡躺著那隻焦糊扭曲、脖子吊墜被踩爛了的木頭小馬駒,還有……一根不起眼的、裹在破布裡黑乎乎的細炭條。
炭條黑亮,尾部磨得尖尖的,是老王頭平日裡燒火間隙在破賬本上劃拉東西用的。
他的聲音很低,低得幾乎要被簾外呼嘯的風聲蓋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管深處生摳出來,帶著粗礪的摩擦感:“……小栓子……鬨騰……死活攥著這個……不撒手……”他渾濁的眼珠子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落到那根炭條上,又飛快地垂下去,仿佛那炭條燙手,“……這……娃兒的東西……留不住了……小人……幫不上……隻能……”
他沒說完。意思卻清楚。小栓子死了爹,又嚇丟了魂,唯一留下的念想就這隻爛木馬和爺爺的火塘炭筆。老王頭來,是想求在這爛木頭上刻點什麼,給娃兒留個想頭。他一個燒火的老頭,沒本事拿刀刻字,隻能用這法子磕個頭。
趙宸的目光落在那爛木頭馬駒焦糊變形的斷脖子上,再看那根黑黢黢的火炭炭條。他沒說話,隻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下頜線在微弱的火光中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
老王頭渾濁的眼裡有什麼渾濁的東西猛烈地晃了一下。他沒道謝,隻是用儘全身力氣,幾乎是雙手托著,把這兩樣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東西,顫巍巍地捧到趙宸麵前的桌案邊角,緊挨著那冷掉的肉糜湯碗,沒敢放在正中央。然後佝僂著身子,一步一挪地退開,重又隱入門簾抖動的厚重陰影裡。簾子縫隙透進的一線冰冷天光,映著他後背那道幾乎要壓垮他的弧線,像風中殘燭。
帳內重歸死寂。隻有燈油燃燒細微的劈啪。炭筆粗糙的表麵在手心留下冰涼的觸感。趙宸伸出右手,那隻覆蓋著霜氣、玉白色的手指,捏起那根黢黑滾燙的細炭條。
指尖剛觸到那冰涼的炭身——
撲棱棱!
一聲急促又慌亂的翅膀撲騰聲猛地撕破了帳外風雪的嗚咽!
緊接著是營門當值兵士的嗬斥和金屬甲葉碰撞的鏗鏘亂響!一道灰白色的影子如同被無形的手狠狠摜了進來!越過門檻,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麵上!
是一隻信鴿!
體型比尋常信鴿要大一圈,通體羽毛灰白,脖頸上有道環狀的暗金羽紋。此刻它左腿明顯折斷,怪異地彎折著,一邊翅膀被血染紅了大半,黏糊糊地貼在身側,在冰冷的泥地上徒勞地拍打、扭動,撲起一小撮灰塵。兩隻細小的腳爪緊緊摳著一個被凍硬了的、暗紫色的細銅密筒!筒身上濺滿了暗紅色的、已經半凝固的血點子和汙泥!銅筒口用一種罕見的暗金色蠟封死死封住!
這不是尋常信鴿!這是七皇子趙珩秘密豢養的珍稀金環鴿!專門用來傳遞極其緊急的絕密信息!這鴿子從小用特殊草藥喂養,極擅隱藏和識途!竟然被人用重手法硬生生射成重傷,又帶傷在如此惡劣的風雪中拚死飛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如同冰錐狠狠戳進趙宸心口!
他沒等暗衛動手,身形一晃已到門簾口。掀開簾子,冰冷的風卷著雪粒子劈頭蓋臉打來。遠處營門方向還傳來兵士搜捕刺客的嘈雜喝罵。門口當值的那暗哨頭目單膝跪地,正小心翼翼地檢查那隻奄奄一息的鴿子。
趙宸目光冰冷地掠過那斷腿淌血、羽毛淩亂的鴿子,直接落到暗哨遞上的那個沾滿血汙的銅筒上。
銅筒入手冰冷沉重,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和鴿子羽毛的氣息混雜著風雪寒氣直衝鼻腔。暗哨無聲地退開半步。趙宸的右手覆蓋著玄色手套,拇指指甲精準又輕巧地嵌入銅筒邊緣那道暗金色的封蠟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