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九年的初春,並未如人們期盼的那樣帶來暖意,反而在殘冬的負隅頑抗下,顯得格外料峭。冰雪雖開始消融,但融雪時節的寒意更勝嚴冬,泥濘的道路和依舊刺骨的北風,仿佛預示著這一年伊始便不會平靜。帝國這台精密的機器,在皇帝的掌控下,於這春寒之中,加速了運轉,各個齒輪咬合,發出沉悶而有力的轟鳴。
朝鮮使者金尚容再次被召至皇極殿。與上一次的悲愴惶恐不同,這一次,他臉上更多了幾分複雜的情緒——既有對天朝終於做出“決斷”的期盼,又夾雜著對那即將落到紙麵上的、具體條款的深深憂慮。
鴻臚寺官員朗聲宣讀由內閣擬定、皇帝朱筆欽準的《撫慰朝鮮並共禦外侮事宜條款》。殿內百官肅立,靜聽這即將決定藩國命運的文字。
條款開頭,自然是冠冕堂皇的“撫慰”之詞,重申大明作為宗主國的責任與對朝鮮的體恤。緊接著,便是實質內容:
“……特賜朝鮮國腰刀三千柄,弓五千張,箭十萬支,舊式火銃五百杆,火藥五千斤,糧米兩萬石,以資軍用。”這份援助,數量聽起來可觀,但質量嘛,正如朱常洛之前所定,多是庫存舊貨,聊勝於無。
“……擢登萊水師副將俞谘皋為朝鮮海域巡防使,率‘泰昌’、‘安邦’、‘定遠’、‘平海’四艦並輔船,常駐朝鮮全羅、慶尚道外海,巡弋緝盜,護佑商旅。朝鮮國需開放木浦、釜山、蔚山三處港口,供天朝水師停泊、補給、修葺,一應所需,由朝鮮地方官府按市價七成供給……”這一條,將大明水師在朝鮮半島的軍事存在合法化、常態化。
“……為助朝鮮整飭武備,特遣兵部職方司主事趙士楨注:基於史實人物,明代火器專家),攜工匠十人,赴朝鮮協助勘驗城防、指導火器操練。朝鮮國需允其查閱相關武庫、兵冊,並提供便利。”名為協助,實為偵察。
“……朝鮮北境,建奴為患,朕心甚憂。著遼東都司加強鴨綠江一線巡哨,然鞭長莫及,終非長久。朝鮮國可自行募兵禦邊,若力有未逮,可再行奏請,朕當酌情考慮遣偏師助剿……”這一條留了尾巴,既是壓力,也是誘餌。
條款宣讀完畢,金尚容伏在地上,手心全是冷汗。開放港口、允準駐軍、接受“指導”、未來還可能引入陸軍……這每一步,都像是在朝鮮主權之上套上一根根絞索。他知道,這就是天朝的價碼,不容討價還價。接受,則國格受損,未來難料;拒絕,則南北烽煙,立時便有覆巢之危。
他顫抖著聲音,代表國王李倧叩謝天恩,接下了這份沉甸甸的“恩典”。他知道,當他帶著這份條款返回漢城時,必將引發朝野更大的震動與撕裂。但,他彆無選擇。
朱常洛高踞禦座,冷漠地看著下方叩謝的使臣。恩威並施,索要實利,這便是他對朝鮮的既定方針。棋子,已經落下,接下來,就是看棋盤上的對手如何應對了。
西南龍安州,冰雪消融,河水上漲,正是興修水利、備耕春播的時節。柳文耀比往年更加忙碌。他不僅督導著各地合作社整修溝渠、塘壩,更將一項新的政令推行下去——在各縣、各大型合作社,普遍設立“蒙學堂”與“義學”。
州衙發出告示,言明:“欲固邊安民,必先啟其心智。龍安子弟,無論漢夷,無論貧富,年至七歲,皆需入蒙學堂識文斷字,學習《聖諭廣訓》、基礎算學。學業優異者,可由州衙保送,入州城義學深造,研讀經史,學習律法、農工實學。一切費用,由州衙及合作社公田收益支應。”
此令一出,在龍安引起了不小的反響。有見識的士紳和合作社頭人拍手稱快,認為這是長治久安的根本;也有不少百姓,尤其是部分土民,觀念守舊,覺得孩子與其讀書,不如早點下地乾活或學習狩獵技藝來得實在。
柳文耀深知移風易俗之難。他並不強壓,而是親自帶著吏員,深入村寨,召集民眾,耐心宣講讀書明理、學習技能對於個人、對於家庭、對於整個龍安未來的好處。他言語樸實,道理透徹,更以龍安如今的變化為例,證明新知與實乾的重要性。
“諸位鄉親,可知為何以往我們辛辛苦苦種的桐油、茶葉,賣不出好價錢?因為不懂行情,不識秤算,容易被奸商蒙騙!如今我們有了合作社,賬目公開,大家都能看懂,便是識字算數的好處!”
“再看看我們忠貞營的兒郎,為何能屢立戰功?因為他們不僅勇武,更能看懂軍令,學習戰陣,懂得使用新式火器!這便是學問的力量!”
“讀書,不是為了都去考秀才舉人,是為了讓你們的孩子,將來能有更多的路可以走,能看得更遠,活得更好!”
他那份源自嶽武穆之魂的赤誠與擔當,此刻化作了對百姓福祉的深切關懷和耐心引導,極具感染力。加之他如今在龍安威望極高,政令推行雖非一蹴而就,卻也在穩步推進。一座座簡陋卻充滿希望的蒙學堂,開始在龍安的青山綠水間建立起來,孩童的朗朗讀書聲,與春耕的號子交織在一起,構成了龍安初春最動人的樂章。柳文耀知道,唯有教化成功,才能從根本上改變這片土地,才能為帝國真正鑄牢西南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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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釜山港。
俞谘皋站在“泰昌號”的艦橋上,俯瞰著這座如今已對大明水師開放的港口。碼頭上,朝鮮官吏和小民們帶著敬畏與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幾艘如同海上城堡般的巨艦。艦船上,大明水兵紀律嚴明,操練、巡邏一絲不苟,與港口內那些破舊懶散的朝鮮水師船隻形成了鮮明對比。
自從持“巡防使”節鉞駐泊於此,俞谘皋便雷厲風行地行使起職權。他並非一味耀武揚威,而是雙管齊下。
一方麵,他派出快船,以“聯合巡防”為名,拉著朝鮮當地水師的幾條破船,在附近海域進行了幾次“拉練”,實則是展示大明水師先進的航行技術與戰鬥隊形,看得朝鮮水師官兵目瞪口呆,敬畏之心日盛。
另一方麵,他嚴格約束部下,要求買賣公平,不得騷擾朝鮮百姓,並主動派出軍中醫官,為港口附近患病的朝鮮平民義診,發放一些常見藥物。偶爾有不開眼的小股海盜或走私船試圖在附近海域活動,一旦被大明水師發現,立刻以雷霆手段剿滅或驅逐,毫不留情。
幾次下來,“俞巡防使麾下兵強船堅、軍紀嚴明、且頗講道理”的名聲,漸漸在朝鮮南部沿海傳開。恐慌情緒逐漸被一種複雜的依賴感所取代。一些沿海地方的朝鮮官員,甚至開始主動向俞谘皋彙報海情,請求“指導”防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