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英國公行轅表麵上一派忙碌景象。書吏們抱著厚厚的卷宗穿梭於廊廡之間,算盤聲劈啪作響,清點著從趙德明、謝家抄沒的財產。錢牧之帶來的隨員們也參與其中,與張惟賢麾下的文員一同核對證供、整理物證清單,氣氛看似融洽合作。
這日午後,錢牧之抱著一摞初步整理好的卷宗,再次求見張惟賢。
“國公爺,案卷主體部分已初步厘清,贓銀、贓物也清點了七七八八。您看,我們是否可以先擬定一個結案奏疏的草稿,呈報京師,也好讓皇上和閣老們早日安心?”錢牧之臉上依舊掛著和煦的笑容,語氣卻帶著不易察覺的催促。
張惟賢坐在寬大的書案後,麵前也攤開著幾份卷宗。他聞言抬起頭,並未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旁邊的座位:“錢參議辛苦了,先坐。結案奏疏事關重大,需字斟句酌,尤其對於案犯定罪之依據、贓款追繳之數目,務必精準無誤,以免日後再生波折。錢參議既已看過卷宗,不知對其中細節,可有何疑問?”
錢牧之依言坐下,將懷中卷宗輕輕放在一旁茶幾上,笑道:“國公爺辦事,自然是滴水不漏。趙德明、謝秉坤等人勾結四海幫,劫掠漕銀、殺人越貨、貪墨國帑,人證、物證、口供俱在,鐵證如山,斷無冤枉。下官仔細核驗過,並無不妥之處。”他頓了頓,話鋒微轉,“隻是…關於贓銀的最終數目,以及…是否尚有隱匿未查之處,下官以為,還需再仔細推敲。畢竟,三十萬兩漕銀,目前追繳回來的,連同查抄趙、謝兩家浮財,折算下來,似乎…尚有不小的缺口。”
他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張惟賢的麵龐,試圖捕捉一絲神情變化。這正是他此行的重要任務之一——確認臟銀數目,將損失控製在“可接受”範圍內,並將“已儘力追繳”的姿態做足,至於那巨大的缺口,最好能歸咎於匪首揮霍、或難以追索,從而不了了之。
張惟賢神色不變,拿起一份賬冊副本,淡淡道:“錢參議所慮極是。漕銀被劫後,匪徒自然要銷贓、揮霍。趙德明、謝秉坤等人生活奢靡,供養四海幫亦耗費巨大。據趙德明初步供述,部分銀兩已通過地下錢莊、不法商隊流散出去,難以追蹤。目前追繳之數,已是儘力之結果。具體缺額,本官已在奏疏草稿中詳細說明,屆時還需錢參議一同斟酌措辭,向朝廷陳明困難。”
他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既承認了缺口,又將原因推給了案犯的揮霍和銷贓的複雜性,讓人挑不出毛病。
錢牧之點了點頭,似乎表示理解,但又不甘心就此放棄,繼續試探道:“國公爺所言在理。不過,下官聽聞,那四海幫盤踞運河多年,經營諸多見不得光的產業,謝家更是杭州巨富,其家底恐怕不止明麵上這些…是否可能還有隱秘的金庫、或是將財物轉移他處?若能深挖一二,或可彌補部分虧空,也好對朝廷有個更圓滿的交代。”
他這話看似是為朝廷著想,實則暗藏機鋒。若張惟賢同意深挖,勢必拖延結案時間,且可能引出不必要的麻煩;若張惟賢拒絕,則可能被扣上“查案不儘心”、“有意包庇殘餘勢力”的帽子。
張惟賢心中冷笑,麵上卻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無奈與凝重:“錢參議提醒的是。本官亦曾嚴加拷問,並派員細查。隻是那謝秉坤老奸巨猾,四海幫核心匪首多在抵抗中被格殺,餘者如李魁之流,雖協助平定內亂,但對核心機密所知有限。如今四海幫餘眾雖已接受招安,但若逼迫過甚,恐生變故,反為不美。東南穩定大局為重,些微銀錢虧空,相比激起民變、漕運中斷之風險,孰輕孰重,想必錢參議與京師諸公,自有權衡。”
他巧妙地將“深挖贓銀”與“可能激起民變、影響漕運”聯係起來,直接點中了錢牧之乃至朝廷最敏感的神經。
錢牧之眼皮跳了跳,知道在這個問題上已難以取得進展。張惟賢抬出了“穩定”這塊金字招牌,他若再堅持,反倒顯得不顧大局了。他乾笑兩聲,順勢轉圜:“國公爺深謀遠慮,是下官思慮不周了。穩定確是第一要務。既然如此,那結案奏疏便依現有證據和追繳數額來擬訂?”
“可。”張惟賢頷首,“便有勞錢參議先擬個初稿,本官看過之後,再行商議。”
“下官遵命。”錢牧之起身拱手,準備告退。走到門口,他似乎又想起什麼,回頭狀似無意地問道:“對了,國公爺,下官聽聞此前查案時,曾繳獲一些趙德明與外界往來的私人信函?不知這些信函…是否也已歸檔?按例,此類證物亦需一並呈送刑部複核。”
他終於問到了最關鍵的地方。那些可能指向更高層級的密信,才是京師某些人真正忌憚的東西。
張惟賢目光平靜地看著他,語氣不帶絲毫波瀾:“哦,錢參議說的是那些信。大多是與地方官員、商賈的尋常往來,內容無關案情核心,已作為旁證附於卷宗之內。至於少數幾封語焉不詳、難辨真偽的,為防止有人借題發揮,混淆視聽,影響結案,本官已命人另行封存,暫不列入此次呈報之列。待此案了結後,若朝廷另有垂詢,再行呈閱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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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番話滴水不漏,既承認了密信的存在,又以“防止借題發揮、影響結案”為由,合情合理地將它們暫時扣下,直接堵住了錢牧之想要查看或將其納入卷宗的要求。
錢牧之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旋即恢複正常,連連點頭:“國公爺考慮周詳,如此處置最為妥當。那下官便先去草擬奏疏了。”
看著錢牧之退出書房的背影,張惟賢的眼神漸漸冷冽下來。這場案牘之上的交鋒,看似平淡,實則凶險,每一句問答都暗藏機鋒。他知道,錢牧之絕不會輕易放棄對密信和贓銀缺口的追查,這隻是第一回合而已。
是夜,沈滄瀾再次密報。
“大人,錢牧之手下的人,今日似乎在暗中打聽那些密信的下落,還試圖接觸經手過信件的書吏。”
“意料之中。”張惟賢並不意外,“讓他們打聽去,相關人等早已打過招呼,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星火’那邊,永昌記的線索如何了?”
“有進展,但更棘手。”沈滄瀾眉頭微鎖,“我們的人確認,永昌記的東家姓蘇,名義上是山東商人,但其妻族與京中武清侯李家沾親帶故。更重要的是,有跡象表明,永昌記與宮內采辦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可能…涉及司禮監某位秉筆太監的利益。”
“武清侯…司禮監…”張惟賢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武清侯是當今皇帝寵妃的父親,地位尊崇;司禮監秉筆太監更是內廷權勢熏天的人物,代皇帝批紅,足以影響朝政。這條線,比他預想的還要深入龍潭虎穴。
“還有,”沈滄瀾補充道,“我們監視周廷璋的人發現,他的一名心腹師爺,今日傍晚悄悄去見了錢牧之的一名隨從,遞送了一份東西,形色頗為鬼祟。”
“哦?”張惟賢眼中精光一閃,“能查清是什麼嗎?”
“暫時未能。但結合時間點,很可能與大人您扣下密信有關。周廷璋…或許想通過錢牧之,向京師傳遞某些不利於大人的消息,或者…是想借刀殺人,徹底坐實‘結案’,將他自已撇清。”
張惟賢沉默片刻,緩緩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們想暗度陳倉,彆人卻想釜底抽薪。告訴我們在京師的人,想辦法查清永昌記與宮內、與武清侯府關聯的具體路徑和關鍵人物,但要切記,寧可一無所獲,也絕不能暴露。至於周廷璋和錢牧之…讓他們先蹦躂幾日,盯緊了便是。待結案奏疏一上,他們若再無其他動作,便算他們聰明;若還敢興風作浪…”
他沒有說下去,但眼中一閃而過的厲色,已說明了一切。
杭州城的夜空,星光黯淡,雲層低垂,預示著山雨欲來。案牘之上的暗鋒,與市井之間的潛流,正悄然彙合,指向未知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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