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波瀾暫時未能影響月港蒸蒸日上的氣象。隨著《海事新章》的推行,第一批合法“船引”發放,四大口岸的市舶司重新掛牌運作,懸掛著嶄新旗號的商船開始有序地進出港口,繳納著遠比以往私下打點要少、卻清晰明了的稅款。港區內,新的倉庫、貨棧如雨後春筍般建立起來,來自內陸的絲綢、瓷器、茶葉堆積如山,等待著裝船運往海外。
這一日,月港迎來了幾位特殊的客人。鄭經興衝衝地引著三名高鼻深目、穿著略顯破舊但漿洗乾淨的歐式服裝的西夷,以及一名神色精乾、皮膚黝黑的中年華人,走進了總督行轅的議事廳。
“大哥,戚老將軍!人我給帶來了!”鄭經聲音洪亮,帶著幾分得意,“這位是原西班牙駐呂宋鑄炮廠的工匠,迭戈·馬丁內斯,善造重型艦炮;這位是他的助手,佩德羅·洛佩斯,精通火藥配比;這位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前任導航員,威廉·範·戴克,據說能靠著星星和一種叫‘象限儀’的玩意兒,在茫茫大海上找到準確的航路;還有這位,”他拍了拍那名華人的肩膀,“是陳阿伯,早年跟著佛郎機人跑過不少地方,通曉好幾國夷語,是個活地圖兼通譯!”
沈滄瀾與戚繼光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重視。戚繼光率先起身,走到那名叫馬丁內斯的鑄炮匠麵前,通過陳阿伯的翻譯,直接問道:“馬丁內斯先生,你所能鑄之炮,與我大明現有之火炮相比,優劣何在?”
馬丁內斯是個麵色紅潤、手掌粗壯的壯漢,他聽到問題,立刻挺直了腰板,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漢語夾雜著西班牙語,比劃著說道:“將軍閣下!你們的火炮,青銅的,很好,很漂亮,但太重!射程近,散熱慢。我們用的,是更好的鐵,用……嗯……一種特殊的法子煉出來的熟鐵,更輕,更堅固,可以造更大的炮,打得更遠!裝彈也更快!”他一邊說,一邊用力揮舞著手臂,試圖形象地說明。
佩德羅也補充道:“還有火藥!顆粒化,大小均勻,燃燒更充分,威力更大,煙霧還小!”
戚繼光聽得眼中精光連閃,他常年與火器打交道,自然明白對方話中蘊含的價值。他轉向沈滄瀾,低聲道:“總督,若其所言非虛,我水師艦炮戰力,可提升數成!”
沈滄瀾微微頷首,又看向那名荷蘭導航員範·戴克。此人相對沉默,眼神銳利,帶著一種常年觀察天象和海流的專注。他不等沈滄瀾發問,便從隨身攜帶的一個皮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黃銅製成的、刻滿精密刻度的儀器。
“總督大人,將軍閣下,”範·戴克的聲音低沉,通過陳阿伯的翻譯緩緩道來,“這是象限儀,可以測量天體的高度,結合星表和航海曆,能夠比較準確地計算出船隻所在的緯度。當然,經度的測定還很困難,但結合航速推算、水深測量和對洋流季風的了解,足以讓船隊在遠海航行時,不至於完全迷失方向。”
他指著儀器上的刻度,簡單演示了一下原理。戚繼光看得嘖嘖稱奇,海戰多年,他深知在茫茫大海上確定位置是何等困難,往往依賴老水手的經驗和運氣。
“好東西!”戚繼光讚道,“若能將此術推廣,我水師遠航能力必將大增!”
沈滄瀾目光掃過這四位特殊的人才,沉聲開口,通過陳阿伯翻譯:“諸位遠道而來,願意將技藝授予我大明,沈某在此先行謝過。大明開海,求才若渴。隻要諸位誠心效力,遵守法度,我必以厚祿相待,絕不虧待!”
馬丁內斯拍了拍胸脯:“總督大人!我們受夠了那些傲慢貴族的氣!在這裡,隻要能讓我們安心造出最好的炮,有足夠的材料和銀子,我們就跟著您乾!”
範·戴克也微微欠身:“知識屬於全人類,總督大人。我願意將我所知的航海術,傳授給值得教導的學生。”
見雙方初步達成一致,沈滄瀾對戚繼光道:“戚將軍,馬丁內斯和佩德羅就交由你安排,儘快在船廠旁設立新的鑄炮作坊和火藥工坊,所需物料、人手,一律優先調配。範·戴克先生,則先協助海鬼張前輩,完善海圖,並著手選拔聰慧伶俐的年輕水手,學習新的導航之術。”
“末將領命!”戚繼光聲音洪亮,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有了這些西夷工匠的加入,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大明水師縱橫四海的雄姿。
鄭經湊過來低聲道:“大哥,陳阿伯說,這範·戴克還提到,荷蘭東印度公司近年來在爪哇、香料群島一帶勢力擴張極快,艦船眾多,貿易手段強硬,恐怕遲早會與我們碰上。”
沈滄瀾眼神微凝:“荷蘭人……看來我們的對手,不止西班牙和葡萄牙。告訴陳阿伯,讓他多從範·戴克和其他西夷水手那裡,打探荷蘭人以及南洋各土著勢力的情報,越詳細越好。”
“明白!”鄭經點頭。
就在這時,一名親兵快步走入,呈上一份文書:“總督,浙江巡撫衙門急報,以及……京城趙閣老府上給總督的私信,同時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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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滄瀾先拿起浙江的急報,快速瀏覽,眉頭漸漸蹙起:“果然不出所料。浙江沿海幾個縣的士紳聯名上書巡撫衙門,狀告市舶司新定稅則‘與民爭利’,說以往他們代理的私港生意受損,導致地方‘民怨沸騰’,請求暫緩施行新章。”
戚繼光冷哼一聲:“什麼民怨沸騰!分明是斷了他們的財路!這些人,與以往朱秉謙之流怕是也脫不開乾係!”
沈滄瀾放下急報,又拿起趙文華的私信,拆開一看,嘴角卻泛起一絲冷嘲。
“趙閣老又在‘關心’我們了。信中說,聽聞我等招募西夷工匠,深表憂慮,言道‘夷夏之防不可不嚴’,‘西技奇巧淫技,恐亂我華夏正統’,勸我慎之又慎,莫要引狼入室,還說他已在朝中為我等‘轉圜’,望我好自為之。”
鄭經氣得啐了一口:“呸!這老東西,管得真寬!造炮航海怎麼就是奇巧淫技了?他倒是躺在京城的溫柔鄉裡說風涼話!”
戚繼光皺眉道:“趙文華此舉,是軟硬兼施,既示好施壓,又想從根子上否定我們開海求新的路子。”
沈滄瀾將信紙隨手丟在桌上,語氣斬釘截鐵:“華夏海納百川,方能成其大。但凡有利於強我水師、利我海貿者,無論來自何方,皆可為我所用!夷夏之防,在於人心向背,製度優劣,而非閉關自鎖!”他看向眾人,“浙江士紳鬨事,不過是疥癬之疾,派人持我手令,會同浙江巡撫,嚴查其中是否有勾結私港、抗稅不法之情,依法處置,以儆效尤!至於趙閣老的‘好意’……”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芒:“回複他:多謝閣老掛念。然海事維艱,需非常之手段。所用西夷,皆在嚴格監管之下,隻為取其技藝之長,以固我海防。待他日水師強大,海路暢通,國庫充盈,閣老自然明白今日一切投入,皆為值得!”
他的話語在議事廳內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窗外,港口的號子聲、船廠的錘打聲、市場的喧鬨聲交織在一起,彙成了一曲充滿生機與挑戰的海洋交響詩。根基已築,帆已張滿,即將駛向的,是更加廣闊而未知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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