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督師府議事廳。
雖然取得了巴士海峽大捷,但廳內的氣氛卻並未完全輕鬆。捷報帶來的振奮稍縱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對後續局勢的深刻考量。空氣中彌漫著茶香與一絲凝重。
“經此一役,西班牙人確如督師所料,傷筋動骨。”戚繼光的聲音沉穩有力,他指著懸掛的巨幅南洋海圖,“德雷克殘部已退往呂宋馬尼拉,據探報,他們正在搶修受損艦隻,加固城防,短期內,已無力也無膽再次西顧。”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眾人,最終落在主位的沈滄瀾身上:“此戰,我水師將士用命,火力、戰術皆經受了考驗。然,西班牙戰艦之堅,炮火之猛,亦不容小覷。若非占儘地利、出其不意,勝負猶未可知。”
沈滄瀾微微頷首,指節輕輕敲擊著桌麵:“元敬戚繼光字)辛苦了。此戰打掉了西班牙人的氣焰,也打出了我大明的威風。但正如元敬所言,此乃慘勝,代價不小。”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銳利,“那麼,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款待’我們的荷蘭朋友?”
話音剛落,坐在下首的鄭經便霍然起身,年輕的臉龐因激動而泛紅,聲音帶著未散的殺伐之氣:“督師,戚將軍!還有什麼可商議的?兵貴神速!如今西班牙人已敗,我軍士氣正盛,當立刻揮師南下,直搗巴達維亞今雅加達)!讓那些紅毛鬼也嘗嘗我大明炮火的滋味!”
他的提議立刻引來了幾名年輕將領的附和,議事廳內響起一片請戰之聲。
“鄭將軍勇銳可嘉。”一個略顯蒼老卻清晰的聲音響起,壓下了嘈雜。發言的是負責海貿和情報的老先生徐汝誠,他捋著胡須,緩緩道:“然,巴達維亞非是海上無根之萍。其經營多年,城防堅固,火炮林立。荷蘭東印度公司艦隊雖不及西班牙此番來襲之龐大,卻更為精悍,且熟悉南洋水文氣候。我軍久戰疲憊,艦船亦需修整補充,若倉促遠征,以疲敝之師攻敵經營已久之巢穴,豈非……重蹈德雷克之覆轍?”
鄭經眉頭一擰,反駁道:“徐老先生此言差矣!德雷克之敗,在於驕橫,在於中伏!我大明王師,攜大勝之威,正該一鼓作氣!若等荷蘭人聽聞西班牙敗績,加強戒備,甚至聯絡土人,豈不是坐失良機?”
“聯絡土人?”沈滄瀾捕捉到了這個詞,抬眼看向徐汝誠,“徐老,南洋各土邦近來有何動向?”
徐汝誠拱手回道:“督師明鑒。這正是老朽所慮。荷蘭人狡詐,慣於利用各土邦之間的矛盾,或拉攏,或威懾。舊港宣慰司位於蘇門答臘)等地,與我大明素有淵源,心向天朝者眾。但馬打藍素丹國位於爪哇島)、亞齊素丹國位於蘇門答臘)等,與荷蘭人既有衝突,亦有勾結,態度曖昧。若我軍大舉南下,荷蘭人必以重利誘之,或許以共分利益,或脅以武力,屆時我大軍在外,若後方土邦生變,或糧道被擾,則危矣。”
戚繼光此時接口,聲音冷靜如鐵:“徐老所慮,正是兵家之要。鄭將軍求戰心切,可以理解。但為將者,未算勝,先算敗。南洋非我本土,水文地理、風向洋流,皆需時間勘測詳實。荷蘭戰艦靈活,炮術精準,與其海上決戰,須有萬全準備。”他看向沈滄瀾,“督師,繼光以為,當務之急,乃三件事。”
“講。”沈滄瀾言簡意賅。
“其一,休整兵馬,搶修戰艦,補充彈藥給養,使我軍恢複至最佳狀態。”
“其二,廣派哨探,不僅探查巴達維亞荷軍布防、艦隊動向,更要摸清南洋主要土邦之態度,何人可用,何人需防,何人可爭取。”
“其三,”戚繼光目光深邃,“示敵以弱,驕敵之心。”
“示敵以弱?”鄭經疑惑。
沈滄瀾卻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元敬的意思是,讓荷蘭人覺得,我們與西班牙人兩敗俱傷,已無力南顧?”
“督師明見。”戚繼光點頭,“可故意放出消息,誇大我軍在巴士海峽之損失,渲染艦船損毀嚴重,兵員疲憊,需長期休整。甚至,可做出收縮防線,加強月港、濠鏡澳門)守備的姿態。荷蘭人覬覦我大明商路久矣,若見有機可乘,其貪念必起。或會主動北上尋釁,或會放鬆警惕,為我軍創造戰機。”
“妙啊!”徐汝誠撫掌讚歎,“戚將軍深諳兵法虛實之道。若荷蘭人信以為真,主動來攻,則我可依托近岸優勢,以逸待勞,複製巴士海峽之勝!若其按兵不動,待我準備充分,亦可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鄭經也冷靜下來,思索片刻,抱拳道:“戚將軍思慮周詳,是末將魯莽了。隻是……這示弱之計,需做得逼真,且需要時間。”
“時間在我們這邊。”沈滄瀾終於再次開口,一錘定音,“西班牙人已退,南洋商路雖受荷蘭威脅,但尚未斷絕。我們等得起。”他站起身,走到海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巴達維亞的位置。
“荷蘭人,是我們徹底掌控南洋,打通西洋商路最後的,也是必須拔除的釘子。此戰,不僅要贏,還要贏得漂亮,要贏得南洋諸國心服口服,讓他們看清楚,誰才是這片浩瀚大洋真正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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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讓在場所有人都感到心潮澎湃。
“就依元敬之策。”沈滄瀾下令,“戚將軍,全軍休整、備戰、偵查之事,由你全權負責。徐老,聯絡土邦、散布消息、收集情報,交由你來辦。務必讓荷蘭人相信,我大明水師,已暫時成了沒牙的老虎。”
“遵命!”戚繼光和徐汝誠齊聲應道。
“鄭經,”沈滄瀾看向年輕的將領。
“末將在!”鄭經挺直腰板。
“你的勇猛,是破敵的尖刀。休整期間,你部負責外圍巡邏警戒,並挑選精通水性的勇士,組成尖兵,配合徐老的人,對南洋近岸水文進行滲透偵查。我要知道荷蘭人每一個港口,每一條水道的情況!”
“得令!”鄭經大聲應諾,眼中重新燃起火焰,這是更具體、更具挑戰的任務。
會議結束,眾人領命而去。沈滄瀾獨自站在海圖前,目光依舊停留在巴達維亞。
“示敵以弱……荷蘭人,你們會上當嗎?”他低聲自語,嘴角勾起一絲冷峻的弧度,“無論你們是蠢蠢欲動,還是龜縮不出,這南洋,注定要變天了。”
就在月港定下“驕兵緩攻”之策的同時,數千裡外的巴達維亞城堡內,荷蘭東印度公司總督揚·彼得遜·科恩,也剛剛收到了關於巴士海峽之戰的初步消息。
他放下來自商業間諜的密信,走到窗邊,望著城堡外繁忙的港口和停泊著的東印度公司艦隊,藍色的眼眸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
“西班牙人……竟然敗了?敗給了明國人?”他喃喃自語,語氣中帶著難以置信,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慶幸。
“總督先生,這對我們來說,或許是個機會。”他身後的商務參讚低聲道,“西班牙人勢力衰退,明國人想必也損失慘重。現在,整個遠東,還有誰能阻擋我們東印度公司的步伐?”
科恩總督沉默片刻,緩緩搖頭:“不,不要小看那個沈滄瀾,也不要小看戚繼光。明國人能擊敗德雷克,絕非僥幸。”他轉過身,臉上露出了商人特有的精明與謹慎,“但是……機會,也確實存在。”
他走回桌邊,手指敲打著桌麵:“讓我們的人,繼續打探,我要知道明國人確切的損失情況。同時,加強與我們‘盟友’的聯係,比如馬打藍的那位蘇丹……或許,我們可以給明國人製造一些麻煩,看看他們的反應。”
他眼中寒光一閃。
“如果明國人真的虛弱不堪……那麼,不僅南洋是我們的,或許那條通往他們富庶內陸的黃金商路,也該換一個主人了。”
巴士海峽的雷霆已然遠去,但更龐大的風暴,正在南洋的上空,悄然彙聚。雙方智慧的較量,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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