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裡路,對於一支飽經磨難、體力透支的隊伍來說,不啻於又一次長征。當夕陽的餘暉將天邊染成一片淒豔的血紅時,雙集鎮那低矮、破敗、布滿彈孔的土坯圍牆,終於如同海市蜃樓般,出現在眾人視野的儘頭。
沒有歡呼,甚至沒有多少激動的表情。經曆了太多希望與絕望的交替,人們隻是麻木地、拖著仿佛不屬於自己的雙腿,朝著那象征著短暫安寧的鎮子挪動。隻有那略微加快的腳步和眼中重新燃起的一絲微光,泄露了他們內心深處的渴望。
鎮子入口處設有簡陋的崗哨,幾個穿著雜亂棉襖、抱著老舊步槍的民團團丁無精打采地站著,檢查著稀稀拉拉進出的人流。比起橋頭那些前線士兵的肅殺,這裡更多了一種混亂和得過且過的氛圍。
顧言笙上前交涉,依舊是那套說辭——從上海逃難來的百姓。團丁懶洋洋地打量了他們幾眼,目光在隊伍中幾個年輕女子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進去,連基本的盤查都懶得做。
“這……這就讓我們進去了?”周明華有些難以置信。
一個年紀大點的團丁嗤笑一聲:“不然呢?這年頭,逃難的比鎮上的老鼠還多,查得過來嗎?進去自己找地方待著,彆惹事就行。”
踏入雙集鎮,一股複雜的氣味撲麵而來。空氣中混雜著炊煙的嗆人氣、牲畜的糞便味、人群聚集的汗臭味,還有一股若有若無、仿佛滲入泥土和牆縫的血腥與焦糊氣。街道狹窄而泥濘,兩旁是低矮的店鋪和民居,大多門窗緊閉,偶爾有幾家開著門的,裡麵也光線昏暗,人影寥落。牆壁上隨處可見斑駁的彈孔和炮火轟擊的痕跡,無聲地訴說著這裡也曾經曆過戰火。
與上海租界的繁華,甚至與他們途經的一些小城的秩序相比,這裡更像是一個被時代遺忘、在戰爭夾縫中勉強喘息的難民收容地。街上行人麵色惶惶,行色匆匆,眼神中充滿了警惕與不安。
“先找個能落腳的地方。”顧言笙看著眼前這混亂的景象,眉頭緊鎖。想象中的安全港灣,似乎並不那麼安全。
他們沿著肮臟的街道艱難前行,尋找著可能容納他們的地方。最終,在鎮子邊緣,找到了一座廢棄的祠堂。祠堂顯然也遭受過破壞,屋頂漏著大洞,門窗歪斜,裡麵蛛網遍布,積滿了灰塵。但至少,它有個能遮風大部分)擋雨的屋頂,和四麵尚算完整的牆壁。
對於這群早已習慣廢墟的人來說,這已經是難得的“豪宅”了。
人們湧入祠堂,幾乎是立刻癱倒在地上,連清理地方的力氣都沒有了。極度的疲憊和緊張過後的鬆弛,像潮水般淹沒了每一個人。
顧言笙和周明華強打精神,安排幾個體力稍好的人去附近看看能不能找到水源,又讓婦女們試著清理出一塊稍微乾淨的區域安置老人和孩子。
林薇將小石頭安頓在一個避風的角落,自己也感到一陣陣眩暈。但她知道,現在還不能完全放鬆。她走到祠堂門口,觀察著外麵的情況。
鎮上似乎有一些臨時的管理機構,掛著諸如“雙集鎮難民安置辦”、“戰時物資調配處”之類的簡陋木牌,但裡麵辦事的人寥寥無幾,態度敷衍。更多的是自發形成的、混亂不堪的難民聚集區,以及一些趁機做著小買賣的本地人,賣著價格高得離譜的、摻了沙子的米糧和幾乎看不見油星的菜湯。
“聽說鎮東頭王老爺家開了個粥棚,每天施兩頓稀粥!”一個剛去打探消息的小夥子跑回來,帶著一絲興奮報告。
這個消息讓絕望的人群泛起了一點漣漪。有口吃的,就能多活一天。
“我去看看。”顧言笙站起身。
“我和你一起去。”林薇道。她需要儘快了解這個鎮子的真實情況。
兩人離開祠堂,朝著鎮東頭走去。越往鎮中心走,人氣似乎旺了一些,但也更加混亂。他們看到了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孤兒,看到了為了一點食物而扭打在一起的漢子,也看到了幾個穿著綢衫、揣著手爐、在一旁冷眼旁觀的本地鄉紳模樣的人。
一種鮮明的、令人窒息的割裂感。苦難與冷漠,求生與盤剝,在這裡赤裸裸地並存著。
王老爺家的粥棚設在一個大宅院的側門外。所謂的粥,比他們在野外用蒸餾器收集的水稠不了多少,清湯寡水,裡麵飄著幾片爛菜葉和屈指可數的米粒。但即便如此,排隊領粥的隊伍依舊長得望不到頭,人人手裡緊緊攥著破碗,眼神饑渴而麻木。
顧言笙和林薇沒有排隊,他們站在遠處看著。
“這……這怎麼能吃飽?”顧言笙感到一陣心痛。
“能吊著命就不錯了。”一個排在隊伍裡的老乞丐聽到了他的話,啞著嗓子說,“王老爺算是善人了,至少每天有口吃的。鎮上李鎮長家開的‘救濟站’,領一碗粥還得幫他家白乾半天活兒呢!”
正說著,粥棚那邊突然起了一陣騷動。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因為想多要一勺粥,和施粥的家丁發生了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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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開!臭要飯的!每人就一勺,規矩不懂嗎?”家丁粗暴地推搡著他。
“行行好,老總,我家裡還有個生病的老娘,一勺實在不夠啊……”男人苦苦哀求。
“你老娘死了關我屁事!再鬨事,以後一口都沒有!”家丁罵罵咧咧,一腳將那男人踹倒在地,破碗摔出去老遠,那點可憐的粥水灑了一地。
男人趴在地上,看著那灘混著泥土的粥水,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哀嚎,卻不敢再反抗,隻是用手徒勞地在地上刮著,想把那點汙濁的液體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