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從門縫底下悄無聲息塞進來的、臟兮兮的小紙片,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林薇幾乎要從地上跳起來。心臟在經曆了剛才搜查的驚悸後,尚未完全平複,此刻又驟然被這隻無形的手攥緊。她幾乎是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一點突兀的白色,耳朵則全力捕捉著門外的動靜。
一片死寂。塞紙條的人,如同鬼魅,早已消失在配樓昏暗的走廊裡,沒有留下任何腳步聲或氣息。
是誰?
是警告?是陷阱?還是……來自某個隱匿角落的、微弱的援手?
無數個念頭在她腦海中瘋狂閃過。她首先想到的是那個眼神異樣的漢奸,難道這是他某種貓捉老鼠的把戲?先放過,再戲弄?但旋即她又否定了這個想法,漢奸沒必要用這種方式。
那麼,是孤兒院裡的人?瑪莎修女?她一直對自己抱有戒心。或者是某個看似麻木、實則內心清醒的孩子?還是……那個沉默寡言的廚娘,或者其他她尚未留意到的幫工?
林薇沒有立刻去撿那張紙條。她維持著靠在門板上的姿勢,又靜靜等待了幾分鐘,確認外麵再無任何異動後,才極其緩慢、謹慎地伸出手,用指尖將那張折疊得緊緊的小紙片拈了起來。
紙片很粗糙,像是從什麼賬本或劣質練習冊上撕下來的邊角,帶著汙漬和磨損的痕跡。她小心翼翼地展開,動作輕緩得如同拆解一枚炸彈。
紙上隻有三個用燒過的火柴梗之類的東西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
“小心修女。”
沒有署名,沒有日期,隻有這沒頭沒尾、卻足以讓人脊背發涼的四個字!
小心修女?哪個修女?瑪利亞?瑪莎?還是……泛指所有的修女?
林薇捏著這張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紙條,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冷卻。剛剛經曆搜查的恐懼尚未完全散去,一層更深、更粘稠的寒意便包裹了她。她原本以為,孤兒院最大的威脅來自外部,來自可能隨時再次闖入的日偽軍警。但這張紙條,卻將矛頭直指內部,指向了那些穿著黑袍、看似在主持慈善、庇護弱小的修女!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這座她暫時棲身的孤島,內部可能早已暗流洶湧,甚至潛藏著致命的危險?那個塞紙條的人,是在提醒她,修女之中有人不可信任?有人可能與敵人勾結?或者……修女本身就在監視著這裡的一切?
她猛地想起剛才搜查時,瑪莎修女那雖然憤怒卻異常克製、甚至隱隱帶著某種……配合的態度?她隻是拉住了衝動的瑪利亞修女,並未做更多實質性的阻攔。這正常嗎?還是自己多心了?
還有瑪利亞修女,她的善良是真的嗎?還是隻是一種更高明的偽裝?在這淪陷區,為了生存,為了保全孤兒院,是否有人早已做出了不得已的妥協,甚至……背叛?
猜疑的種子,一旦落下,便如同擁有了生命,在她心中瘋狂滋生、蔓延。她看過的所有諜戰小說、曆史案例中的背叛、陰謀與無間道,此刻都化作了具體的恐懼,投射在這座灰暗的孤兒院和那些穿著黑袍的身影之上。
她將紙條緊緊攥在手心,汗水很快浸濕了粗糙的紙麵。不能留!這種證據,一旦被發現,就是滅頂之災。她走到房間角落,劃亮一根珍藏的火柴,將紙條點燃,看著它迅速蜷縮、焦黑,最終化為一小撮灰燼,然後用腳仔細碾碎。
做完這一切,她才感到一絲虛脫般的無力,重新坐回板鋪上。荷花似乎感受到了她劇烈波動的情緒,靠過來,小聲問:“阿姨,你怎麼了?”
林薇看著孩子純淨卻帶著驚懼的眼睛,心中一痛。她不能把這種成人世界的黑暗和猜疑加諸在孩子身上。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摸了摸荷花的頭發:“沒事,阿姨隻是有點累。”
她將荷花攬在懷裡,大腦卻在飛速運轉。這張紙條,徹底打亂了她之前的觀察和判斷。她原本以為孤兒院內部相對簡單,主要風險來自外部。但現在,她必須重新審視每一個人,每一件事。
接下來的幾天,林薇在孤兒院的生活,仿佛蒙上了一層詭異的濾鏡。她依舊沉默、勤懇地勞作,但那雙沉靜的眼睛背後,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警惕和審視。
她更加細致地觀察兩位修女。
瑪利亞修女依舊忙碌、慈祥,為孩子們的口糧和日偽的騷擾而憂心忡忡,看向孩子們的眼神充滿了真實的憐憫。她似乎並未對林薇表現出特彆的關注。
而瑪莎修女,則成了林薇重點觀察的對象。她嚴厲、刻板,對孩子們缺乏耐心,對工作一絲不苟。林薇注意到,瑪莎修女似乎對物資的清點和存放格外上心,尤其是倉庫的鑰匙,幾乎從不離身。她偶爾會獨自一人在院子裡踱步,目光掃過圍牆和前後門,眼神銳利,不像是在散步,更像是在……巡邏?或者,監視?
有一次,林薇在清洗修女們的衣物時這是她工作的一部分),無意中在瑪莎修女一件換洗黑袍的口袋裡,摸到了一小片硬物。她趁無人注意,快速取出看了一眼——那是一枚非常普通的、銅製的紐扣,但紐扣的背麵,似乎刻著什麼模糊的圖案!她的心猛地一跳,但還沒來得及細看,外麵就傳來了腳步聲,她隻能迅速將紐扣放回原處,心臟狂跳不已。那圖案……會和沈驚鴻的飛鳥有關嗎?還是彆的什麼標記?她無法確定,但這無疑加深了她對瑪莎修女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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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開始留意其他可能傳遞紙條的人。那幾個眼神機警的大男孩?他們似乎自成一個小團體,對修女們尤其是瑪莎修女,帶著明顯的抵觸情緒。還是那個沉默的廚娘?她總是低著頭,但偶爾抬眼時,目光深沉。
然而,觀察越久,迷霧似乎越濃。每個人都似乎有可疑之處,但又都有合理的解釋。她仿佛置身於一個巨大的迷宮,每一條看似通向真相的道路,都可能將她引向更深的陷阱。
在這種高度緊張和猜疑的氛圍中,荷花的狀態也讓她憂心。孩子似乎因為前幾日的驚嚇和環境的陰鬱,又開始有些低燒,食欲不振,夜裡時常驚醒。林薇拿出趙書平給的藥,小心地給她服用,但心中的焦慮與日俱增。她必須儘快完成任務,或者找到更安全的地方,否則,荷花很可能撐不下去。
這天傍晚,勞作結束後,林薇被瑪利亞修女叫到了她位於主樓二層的小辦公室。辦公室陳設簡單,隻有一個十字架,一張書桌和幾把椅子。
“王靜姊妹,”瑪利亞修女示意她坐下,臉上帶著疲憊的笑容,“這幾天辛苦你了。看你做事勤快,對孩子也有耐心,我很感激。”
“修女言重了,是您收留了我們,我們感激不儘。”林薇低著頭,恭敬地回答,心中卻警鈴大作。為什麼單獨叫她來?
“嗯,”瑪利亞修女點了點頭,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有件事……想問問你。你之前說,是從閘北逃難過來的,對上海其他地方,還熟悉嗎?比如……法租界那邊?”
法租界?林薇的心猛地一緊。瑪利亞修女為什麼突然問這個?是隨意閒聊,還是……意有所指?她是在試探什麼嗎?
“不太熟悉了,”林薇維持著臉上的茫然和悲傷,“逃難出來,慌不擇路,隻記得大概方向……後來就一直在流浪,好不容易才找到您這裡……”
瑪利亞修女看著她,眼神溫和,卻仿佛帶著一種穿透力:“哦,這樣啊……我隻是隨口問問。最近外麵不太平,聽說有些地方在嚴查戶口,你們娘倆能安安穩穩待在這裡,也是天主的庇佑。”她頓了頓,語氣似有深意,“隻要安分守己,主會保佑你們的。”
安分守己……這是在警告嗎?
林薇感到後背泛起一層細密的冷汗。她不敢確定瑪利亞修女這番話的真正意圖,是善意的提醒,還是隱晦的威脅?這座孤兒院,在她眼中,已然從暫時的避風港,變成了一個布滿疑雲、危機四伏的孤島。而“小心修女”這四個字,如同一個詛咒,籠罩在每一個穿著黑袍的身影之上。
猜疑的種子,已然長成了荊棘,將她緊緊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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