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肅殺之氣未散的淮安,朱嘯的車隊沿運河南下,駛向以“十裡春風”和“鹽商巨富”聞名的揚州府。
越接近揚州,運河上的景象愈發不同。漕運重鎮的漕船、官船逐漸被各式各樣裝飾華美、吃水頗深的私家鹽船、綢緞船、瓷器船所取代。
兩岸的景致也從北方相對粗獷的田園風光,轉變為愈發精致秀麗的園林水鄉。
白牆黛瓦的民居點綴在碧水綠柳之間,偶爾可見規模宏大的莊園隱於林木深處,飛簷翹角,氣派非凡。
一入揚州地界,撲麵而來的便是一種極致的繁華與奢靡氣息。
城牆高闊,市井喧囂,店鋪林立,招牌幌子五光十色。
街道上,身著綾羅綢緞者摩肩接踵,裝飾華麗的香車寶馬往來不絕,空氣中混合著脂粉香、酒肉香、茶香以及一種金錢特有的、仿佛能實質般嗅到的氣息。
與濟南的文氣、徐州的江湖、淮安的漕運繁忙不同,揚州處處彰顯著商業資本的巨大能量和消費主義的早期萌芽,一種浮華之下暗流湧動的獨特氣質。
朱嘯依舊以“京師觀察使”的身份入住驛館。揚州知府及兩淮鹽運使等官員聞訊後,迅速前來拜見。
他們的言辭比淮安官員更加恭謹,甚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諂媚與試探。鹽運使司的賬冊很快呈了上來,表麵數據光鮮亮麗,鹽稅收入位列天下前茅,儼然是國庫的重要支柱。
然而,朱嘯翻閱著那裝幀精美、字跡工整的賬冊,眉頭卻微微蹙起。
他並非不通經濟,戶部的舊檔和新政的規劃他都仔細研究過。
賬麵上,鹽稅收入確實可觀,但若與揚州鹽商那傳聞中富可敵國的財富,以及鹽這種生活必需品的巨大銷量和壟斷利潤相比,這稅收數額,似乎總隔著一層紗,未能觸及它本應達到的峰值。
其中定有蹊蹺,如同看似平靜的湖麵下,潛藏著巨大的暗礁。
他沒有急於表態,而是讓龍一等人依舊扮作來自北方的豪商,帶著“籌措資金,欲涉足南北貨殖”的名頭,混入鹽市、茶樓、會館,探聽虛實。
素月則再次以尋訪江南巧匠、采風織造刺繡之名,在一位鹽運司安排的、眼神靈動卻略顯局促的年輕小吏陪同下,走訪市麵,觀察民情。
龍一帶著兩名精乾的隱龍衛,化名“龍掌櫃”,踏入揚州最繁華的鹽市。
這裡並非想象中臟亂的市場,而是一片規模宏大的建築群,高牆之內,各家鹽號旗幡招展,夥計衣著光鮮,談吐不凡。
交易並非公開叫賣,多在廳堂內進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氛圍。
龍一很快注意到,幾乎所有中小鹽商在提及“八大總商”時,都下意識地壓低聲音,臉上流露出既羨且懼的神情。
“想拿鹽引?難啊!”一個被龍一請到茶館雅間的中等鹽商,幾杯酒下肚,打開了話匣子,“好引子指鹽引份額)都攥在那幾位爺手裡。我們想分杯羹,要麼從他指縫裡高價買‘轉手引’,利潤薄得像紙;要麼就乾脆掛靠在他們名下,替他們跑腿,看人臉色吃飯。”
他歎了口氣,“鹽運司?哼,那幾位爺的座上賓罷了。聽說有的官老爺,在鹽號裡都有乾股,年底分紅,那銀元,海了去了!”
另一邊,素月在鹽運司小吏李誠的陪同下,穿行於揚州繁華的街市。
李誠年紀不大,約莫二十出頭,是新式算學學堂出身,被分發到鹽運司不久,身上還帶著幾分書卷氣和未泯的正義感。
他小心翼翼地介紹著揚州的風物,但眼神偶爾會流露出對某些現象的困惑與不滿。
“姑娘請看,那邊最大的銀樓‘寶源號’,還有隔壁的‘天成綢緞莊’,都是江總商的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