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雨總帶著股黏膩的潮意，把整座城市泡得發沉。蘇晚站在畫廊二樓的落地窗前，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玻璃上的水霧，留下一道彎彎曲曲的水痕，像極了多年前某個雨夜，林硯送她回家時，在積水上踩出的漣漪。
畫廊今天歇業，空氣中還飄著鬆節油和舊紙張混合的味道。牆角堆著幾幅剛收來的老畫，畫框上的銅鏽在陰雨天裡泛著暗綠。蘇晚剛把最後一幅畫掛好，手機就在口袋裡震動起來，是母親發來的語音，背景音裡混著菜市場的嘈雜。
“晚晚，下禮拜你王阿姨兒子結婚，你記得回來一趟。”
蘇晚對著窗戶歎了口氣，玻璃上的水痕被她的呼吸熏得更模糊了。她回了個“知道了”，指尖在屏幕上懸了懸，終究沒問母親最近身體怎麼樣。有些關心像浸了水的棉絮，拎起來重，放下了又空落落的。
她來這座南方城市已經五年了。畫廊是租來的，樓下是家開了十幾年的老麵館，老板娘總愛在傍晚時分把藤椅搬到門口，搖著蒲扇跟路過的人閒聊。蘇晚剛搬來的時候，老板娘打量著她手裡的畫框，笑著說：“姑娘，搞藝術的？”
那時她還會紅著臉點頭，現在隻會遞過去一瓶冰鎮汽水，聽老板娘講巷子裡哪家的貓又生了崽，哪家的夫妻又吵了架。生活把她的棱角磨得圓潤，卻在某些時刻，突然露出尖銳的茬。
比如此刻。
雨勢漸大，敲在玻璃窗上劈啪作響。蘇晚轉身想去關窗，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樓下的身影。男人撐著一把黑色的傘，站在麵館門口，正低頭跟老板娘說著什麼。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風衣，身形挺拔，側臉的輪廓在雨幕裡顯得有些模糊，卻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蘇晚心裡那把鏽住的鎖。
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什麼東西攥住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怎麼會是他？
林硯。
這個名字在她心裡壓了八年，像塊浸了水的石頭，沉甸甸的，帶著股潮濕的腥氣。她以為自己早就把這塊石頭扔了，扔在北方那座飄著雪的城市裡，扔在大學畢業那年的夏夜裡，可此刻，他就站在樓下，隔著一層雨，一層玻璃，隔著八年的時光，清晰得讓她心慌。
老板娘朝樓上指了指，林硯順著她指的方向抬頭看過來。
四目相對的瞬間，蘇晚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後退一步，撞到了身後的畫架。畫架上的畫晃了晃，顏料管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她慌忙低下頭去撿，手指卻在發抖，好幾次都抓空了。
玻璃上的雨還在往下淌，把外麵的世界暈染成一片模糊的水彩。蘇晚不敢再抬頭，耳朵卻像支棱起來的雷達，捕捉著樓下的每一絲動靜。她聽見老板娘說：“那就是租我樓上的蘇姑娘，人挺好的，就是性子悶了點。”
然後是林硯的聲音，比記憶裡低沉了些，帶著點被雨水過濾過的沙啞：“是嗎？”
就兩個字，卻像根針，輕輕紮在蘇晚的心上。不疼，卻麻癢得讓人難受。
她蹲在地上，盯著散落一地的顏料管，眼前突然浮現出八年前的畫麵。也是這樣一個雨天，林硯把傘往她這邊傾斜了大半，自己的肩膀被淋得濕透。他從背包裡掏出一個用塑料袋裹了三層的保溫杯，遞給她說：“剛熬的薑湯，你趁熱喝。”
那時他的聲音還帶著少年人的清亮，眼裡的光比天上的星星還亮。
蘇晚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站起來。她走到窗邊，慢慢撩開窗簾的一角。林硯已經走進了麵館，黑色的傘被他靠在門邊，傘尖滴下的水珠在青石板上積成了小小的水窪。
她的手指冰涼，緊緊攥著窗簾的邊角，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皺。八年了，他怎麼會來這裡？是出差？還是……
手機又震動起來，這次是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隻有一行字：“我在樓下麵館，能下來聊幾句嗎？——林硯。”
蘇晚盯著那條短信，看了很久。雨還在下，麵館的燈光透過雨幕照過來，暖黃的，帶著點煙火氣。她想起大學時，他們總在晚自習後去學校門口的麵館，林硯每次都點加辣的牛肉麵，然後把自己碗裡的牛肉夾給不能吃辣的她。
老板娘總笑著說：“小兩口感情真好。”
那時她會紅著臉瞪林硯，林硯卻笑得一臉坦蕩，說：“等畢業了，我就娶她。”
誓言像握在手裡的沙，風一吹就散了。
蘇晚慢慢鬆開手，窗簾落回原位，把外麵的世界重新擋在視線之外。她走到畫架前，拿起畫筆，蘸了點鈷藍，在空白的畫布上塗抹起來。藍色漸漸暈開，像一片深不見底的海，把所有的回憶都淹沒在裡麵。
樓下的麵館裡，林硯看著麵前那碗已經涼了的牛肉麵，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玻璃杯。老板娘端來一碟醋，笑著說：“姑娘是不是不好意思下來？我再去叫叫她？”
林硯搖搖頭，聲音很輕：“不用了，我等她。”
雨還在下，敲打著屋簷，敲打著玻璃窗，也敲打著兩個人的心。八年的時光像這連綿的雨，看似把一切都衝刷乾淨了，卻在某個角落，悄悄積起了水窪，倒映著那些回不去的過往。
蘇晚的畫筆在畫布上停頓了一下，一滴鈷藍的顏料落在畫布中央，像一顆眼淚，在雨裡慢慢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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