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三個字落在麵湯氤氳的熱氣裡,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先驚起一圈細密的漣漪,隨後便沉了下去,沒了聲響。
林硯夾著麵條的筷子頓在半空,辣椒油在瓷碗邊緣洇出一小片暗紅。他抬起頭,蘇晚正低著頭看自己的碗,睫毛垂下來,在眼瞼下方投出一小片陰影,看不清表情。
八年了。
這三個字,他不是沒想過。在無數個加班到深夜的夜晚,在北方冬天飄著雪的街頭,在看到和她相似的背影時,心裡總有個聲音在反複追問——為什麼?能不能說句抱歉?
可真當這三個字從她嘴裡說出來,他卻突然覺得空落落的。像小時候攥了很久的糖,終於等到能剝開糖紙的時刻,舌尖卻嘗不出預想中的甜,隻剩下一點泛苦的澀。
“沒什麼對不起的。”林硯的聲音很平,聽不出情緒,他把筷子上的麵條送進嘴裡,慢慢咀嚼著,“那時候都年輕,做事難免衝動。”
蘇晚的手指蜷縮起來,指甲輕輕掐著掌心。她知道他在敷衍。林硯從來都是這樣,生氣的時候不會大吼大叫,難過的時候不會哭天搶地,隻會把情緒藏在平靜的表麵下,像結了冰的湖麵,底下的暗流洶湧,卻連一絲波紋都不肯露出來。
就像當年,她說出“不合適”三個字時,他也是這樣,明明眼眶紅得快要滴出血來,卻隻是鬆開抓著她手腕的手,聲音平靜地說:“我知道了。”
然後轉身走進雨裡,背影挺得筆直,沒有回頭。
那天的雨很大,蘇晚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被雨幕吞沒,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剜了一下,疼得喘不過氣。她想喊住他,想告訴他自己申請南方的實習,是因為母親突然病倒,家裡急需用錢,她不得不接受那家給出更高薪水的公司;想告訴他那張去海邊的火車票,她偷偷藏在了書裡,到現在都還留著。
可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年輕的驕傲和那點可憐的自尊,像層堅硬的殼,把所有的委屈和苦衷都鎖在了裡麵。
“你……”蘇晚抬起頭,想問他這八年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成家,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這次出差要待多久?”
“不一定。”林硯喝了口麵湯,喉結滾動了一下,“項目出了點問題,可能要多待些日子。”
蘇晚“哦”了一聲,沒再往下問。麵館裡進來幾個早起的客人,點單聲、碗筷碰撞聲混在一起,衝淡了兩人之間的沉默,卻也讓那層無形的隔閡顯得更清晰。
她低頭小口吃著麵,陽春麵的味道和記憶裡差不多,清淡的湯裡帶著點蔥花的香,溏心蛋咬破的瞬間,蛋黃順著舌尖滑下去,溫熱的,帶著點微甜。可她吃不出當年的味道了。
那時候,林硯總會把自己碗裡的牛肉夾給她,她則會把自己碗裡的溏心蛋分給他一半。兩人搶著吃麵,湯汁濺到嘴角,會被對方笑著用紙巾擦掉。
現在,他們隔著一張小小的方桌,安靜地吃著各自的麵,像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吃完早飯,林硯結了賬。老板娘笑著打趣:“小兩口這是和好了?”
蘇晚的臉一下子紅了,剛想解釋,林硯卻先開了口:“我們是老同學,很多年沒見了。”
“哦,老同學啊。”老板娘了然地笑了笑,沒再多問。
走出麵館,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裡有雨後泥土的腥氣,還有老槐樹散發的淡淡清香。蘇晚深吸一口氣,想說“我先回畫廊了”,林硯卻突然開口:
“能去你畫廊看看嗎?”
蘇晚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好。”
畫廊在二樓,樓梯是老舊的木樓梯,踩上去會發出“吱呀”的聲響。蘇晚走在前麵,能感覺到身後林硯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像帶著溫度的羽毛,輕輕掃過,讓她有些不自在。
畫廊裡還彌漫著鬆節油的味道。牆上掛著各種風格的畫,有寫實的風景,有抽象的色塊,還有幾幅稚嫩的兒童畫,是附近小學的孩子們送來展覽的。林硯走得很慢,目光在每一幅畫上停留片刻,像在認真欣賞。
蘇晚站在角落,看著他的背影。他比八年前更高了些,肩膀也更寬了,穿著淺灰色襯衫的背影,在掛滿畫作的空間裡,竟有種說不出的協調感。她突然想起大學時,他總愛陪她去畫室,她畫畫,他就在旁邊看書,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身上,安靜得像一幅畫。
“這幅畫是你畫的嗎?”林硯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蘇晚走過去,看到他正站在一幅畫前。畫上是一片灰蒙蒙的海,海麵上漂浮著破碎的船板,遠處的天空壓著厚重的烏雲,整個畫麵透著一股壓抑的絕望。
“嗯。”蘇晚點頭,“去年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