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被潑灑了濃墨的巨大黑布,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沉重,緩緩地籠罩了整個淮西大地。白日裡那點依稀可見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生機,在這沉沉的黑暗麵前,顯得如此渺小,最終被徹底吞噬。村莊裡,家家戶戶的燈火,如同在狂風暴雨中搖曳的燭火,發出昏黃而微弱的光芒,映照著屋簷下斑駁的牆壁,投下扭曲而模糊的影子,仿佛連這光影都帶著無儘的疲憊。
常遇春的家,在這片昏暗中,也顯得格外黯淡。屋子裡,唯一的光源,是一盞搖曳的油燈。那燈芯早已不新,被反複修剪,燈油也隻剩下淺淺一窪,散發著淡淡的油煙味。火苗被窗外偶爾灌入的夜風吹得忽明忽暗,如同一個在生死邊緣掙紮的病患,每一次閃爍,都牽動著人心。它努力地在牆壁上投下光影,卻隻能勾勒出屋內陳設的輪廓,那些輪廓是如此的熟悉,又是如此的令人心酸。
屋子裡,彌漫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氣味,那是長期貧困、缺乏通風、汗水與黴味混合在一起的必然結果。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無數微小的精靈,在跳著絕望的舞蹈。牆壁上,糊著舊報紙和破布,早已泛黃發黑,邊緣卷曲,透著風,透著冷。
父親常六六,已經躺在那張幾乎散架的破舊木板床上。床板是用幾塊不規則的木板勉強拚湊而成,縫隙間可以看到下麵黑黢黢的泥土。他身上蓋著的那床被子,又薄又破,補丁摞著補丁,像一塊灰白色的補丁地圖,散發著濃濃的汗味和經年累月的黴味。他發出均勻而沉重的鼾聲,那鼾聲裡混合著疲憊、痛苦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他的臉深深埋在油膩膩的枕頭上,隻露出佝僂的肩膀,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白天在田裡揮汗如雨的勞作,早已榨乾了他最後一絲力氣,讓他一躺下便沉沉睡去,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暫時忘卻那壓在心頭、如同巨石般的生活重壓,尋得片刻的安寧。
母親高氏,還在燈下納著鞋底。昏暗的光線下,她的身影顯得愈發佝僂,歲月的刻刀在她臉上留下了深深的溝壑,頭發也愈發花白,如同覆蓋在枯枝上的霜雪。她的手指因為長期的勞作而變得粗糙、變形,指關節突出,指甲縫裡還殘留著洗不淨的汙垢,那是泥土、漿糊和無數針線的印記。她低著頭,眼神專注而疲憊,針線在她的手指間靈活地穿梭,發出“嗒、嗒、嗒”輕微而單調的聲響,像是時間這位冷漠的雕刻師,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踏在常遇春那顆敏感而年輕的心上,留下深深淺淺的印痕。
常遇春就坐在母親旁邊那張吱呀作響的小板凳上,手裡捧著一本破舊的、封麵都脫落了的書。那並非什麼正經的經史子集,而是一本從鄰居家借來的、缺了頁的舊話本。紙張已經泛黃發脆,邊緣卷曲,像乾枯的蝴蝶翅膀,輕輕一碰似乎就要碎裂。上麵的字跡也有些模糊不清,墨跡被歲月侵蝕,變得淡薄。但這簡陋的紙頁上,卻承載著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充滿了奇遇、俠義和英雄的世界。
書裡講的是一些江湖俠客的故事,什麼仗劍天涯,什麼行俠仗義,什麼劫富濟貧……這些故事,在現實生活殘酷得如同嚼蠟的淮西,顯得如此不真實,如同海市蜃樓,遙遠而虛幻,卻又如此誘人,像黑暗中的燈塔,散發著令人向往的光芒。那些江湖兒女,身懷絕技,快意恩仇,行走於天地之間,仿佛沒有什麼能夠束縛他們。他們可以為了一個承諾跋涉千裡,可以為了一個弱者挺身而出,可以為了心中的道義不惜與整個世界為敵。
常遇春看得入了迷,完全忘記了身邊昏暗的燈光和屋內令人窒息的貧困。他的鼻尖幾乎要貼到書頁上,眼神隨著字句的跳躍而閃爍。他仿佛自己就是那個仗劍天涯的俠客,一襲青衫,背負長劍,行走在雲霧繚繞的山間,或是車水馬龍的市集。他想象著自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劍光一閃,便讓惡人伏誅;他想象著自己劫富濟貧,將不義之財散給窮苦百姓,看著他們感激涕零的臉龐;他想象著自己站在高高的山峰之巔,俯瞰眾生,風在耳邊呼嘯,自由自在,無所不能。
那些文字,像是有魔力一般,將他從這個貧瘠、壓抑的現實世界中暫時拉離,帶入一個充滿可能性的幻想國度。在那裡,他不是那個需要看人臉色、需要幫父母分擔家務的小小少年,而是那個頂天立地、主宰自己命運的英雄。
“春兒,睡吧,明天還要早起乾活呢。”母親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像砂紙摩擦過木頭,溫柔卻又帶著無法忽視的疲憊。她終於放下手中的針線,揉了揉因為長時間低頭而酸澀的眼睛,抬起頭,看著兒子那雙亮晶晶、閃爍著光芒的眼睛,心裡湧上一陣憐惜。那雙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像兩汪清泉,純淨而充滿渴望,與這破敗的屋子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常遇春依依不舍地放下書,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身邊的小木箱上,仿佛那是一件極其珍貴的寶物。他走到床邊,掀開那床又薄又破、散發著濃烈氣味的被子。被子裡麵,冷得像冰窖,混雜著汗味、黴味,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屬於貧困生活的獨特氣息。但對他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奢侈品”了,是能將他包裹起來、與這個殘酷世界隔離開來的溫暖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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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進被窩裡,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但他沒有動,隻是靜靜地躺著。他的腦海裡,書裡的故事依舊在繼續,那些俠客的身影揮之不去。同時,白天在田埂上看到的景象也清晰地浮現出來:龜裂的土地,像老人口中脫落的牙齒;枯黃的作物,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父親佝僂的背影,揮舞著鋤頭,一下又一下,卻似乎永遠也翻不完那片貧瘠的土地。還有那些在村子裡流傳的童謠和傳聞,關於“紅巾軍”,關於“明王”……這些詞語,像神秘的符咒,帶著一種未知的力量,在耳邊回響。
“紅巾軍……明王……”他默默地念著,小臉上滿是憧憬,那是對書中世界的向往,是對未知力量的好奇。但他又帶著一絲迷茫,他不知道這些詞語背後所代表的意義,不知道那究竟是希望,還是更深的絕望。他隻能感覺到,那裡麵蘊含著一種力量,一種能夠打破現狀、能夠改變他命運的力量,一種比書裡俠客們更能撼動天地的力量。
他想起父親白天在田裡乾活時的樣子,那佝僂的背,像一張拉滿的弓,隨時可能斷裂。父親揮舞著鋤頭,動作機械而沉重,汗水濕透了他那件打了無數補丁的粗布衣衫,一滴滴汗水,如同珍珠滾落玉盤,然後“啪嗒”一聲,滴落在龜裂的土地縫隙裡,瞬間被乾渴的土地吮吸乾淨,仿佛連那點微薄的生命之源都要被剝奪。他想起母親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在昏暗的油燈下做飯,然後頂著星月去田裡乾活,晚上回來還要縫補漿洗,幾乎沒有一刻停歇,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機器,隻為維持這個家最基本的運轉。他想起家裡那幾畝貧瘠得可憐的土地,無論怎麼精耕細作,那點微薄的收成,連一家人最基本的溫飽都難以維持,常常是吃了上頓愁下頓。
“不行,我不能這樣下去。”常遇春在心裡暗暗發誓,聲音堅定得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訝。那是一種在絕境中萌發的、屬於少年的倔強和決心。“我一定要變強,強到能夠保護我的爹娘,強到能夠扛起這個家,強到能夠改變我們的生活,讓咱們也過上好日子!”
他閉上眼睛,不再去想那些虛無縹緲的江湖故事,而是開始在心裡默默回憶白天在田埂上看到的一些動作。那些動作,是他偷偷觀察父親和其他大人乾活時學來的。父親揮鋤的力道,大哥扛糧的姿勢,甚至村口那個總愛吹牛的王屠戶切肉的架勢……雖然粗糙,甚至有些滑稽,但其中卻蘊含著一種最原始、最樸實的力量感。他想象著自己揮舞著鋤頭,不是像父親那樣緩慢而沉重,而是帶著一種爆發力,將堅硬的土地像豆腐一樣翻起;他想象著自己扛起沉重的麻袋,不是踉踉蹌蹌,而是健步如飛,像村裡傳說中力大無窮的魯班爺爺;他想象著自己麵對欺淩,不是像現在這樣隻能縮在角落,而是挺直腰板,揮出有力的拳頭……
他的身體,仿佛真的動了起來。他的手臂肌肉開始繃緊,肩膀微微聳動,甚至能感覺到腳掌在地麵上用力。每一個細胞,都仿佛被注入了某種神秘的能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感。這感覺,讓他既興奮又有些害怕。興奮的是,他似乎找到了一條不同於現狀的道路;害怕的是,這條道路充滿了未知和艱險。
這就是他每天晚上的“必修課”。白天,他是父母的小幫手,是田裡的小農夫,卑微而渺小;晚上,當他躲在被窩裡,遠離了白日的辛勞和旁人的目光,他便是自己身體的掌控者,是那個在幻想中不斷變強的“俠客”。他不知道這種偷偷鍛煉、純粹靠意念和模仿的方式是否真的有效,也不知道自己將來能否真的成為他想成為的人,能否擁有書裡描寫的那些驚天動地的本領。但他卻樂此不疲,甚至有些沉迷。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讓他感到一絲存在感,一絲在這個被貧困和絕望籠罩的家庭中,屬於他自己的、微弱卻熾熱的希望。這希望,是他對抗現實的唯一武器。
夜深了,村莊裡一片寂靜,靜得能聽到遠處河水偶爾的流淌聲,和偶爾傳來的幾聲孤零零的狗吠,以及風吹過屋頂稀疏茅草的“沙沙”聲,像低聲的歎息。常遇春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的腦海裡,像走馬燈一樣,不斷回放著白天的事情,那些童謠和傳聞的片段,還有那些關於變強的幻想。現實與幻想交織,痛苦與渴望並存,讓他年輕的身體裡充滿了矛盾和掙紮。
“爹,娘,你們放心,我一定會讓你們過上好日子的。”他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堅定,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一種承諾,一個在黑暗中為自己、也為家人點燃的微弱火種。
第二天,天還沒亮,東方隻是泛起了一點點魚肚白,夜色依舊濃重。常遇春就醒了。他沒有立刻起床,而是靜靜地躺在床上,側耳傾聽。父親均勻而沉重的鼾聲,像打雷一樣,在這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母親則在廚房裡忙碌,鍋碗瓢盆碰撞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伴隨著細微的柴火燃燒聲,那是清晨最溫暖也最現實的背景音。他知道,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帶著昨日的疲憊,也帶著未來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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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昨天晚上在心裡默默發誓的事情,心裡一陣激動,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開始加速流動。他掀開那床散發著黴味的被子,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但他沒有退縮。他赤著腳走到地上,腳底板接觸到冰涼的土地,那種刺骨的涼意讓他瞬間清醒。他走到牆角,那裡靠著一把幾乎和他身高差不多的鋤頭。那鋤頭看起來很舊了,木柄被磨得光滑,鐵頭也有些鏽跡,但卻是家中最重要的農具之一。
他伸出小手,有些吃力地抓住鋤頭粗壯的木柄,像抓住一根能夠改變命運的權杖。他深吸一口氣,走到院子裡。
院子很小,雜亂地堆放著一些農具和柴火。清晨的月光,如同薄薄的水銀,灑在乾裂的地麵上,泛著慘白而冰冷的光。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味和夜晚殘留的寒意。
常遇春選了一塊相對平整的地方,開始練習。他的動作還很生疏,甚至有些笨拙,像是在模仿一個蹩腳的舞者。他學著父親的樣子揮動鋤頭,但力道遠遠不夠,鋤頭隻是淺淺地劃過地麵,揚起一些塵土。他學著想象中俠客的姿勢,嘗試著發力,但身體協調性很差,常常是力不從心,弄得自己氣喘籲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