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這條亙古奔流的巨龍，在初夏的午後顯得格外沉靜。然而，在這份沉靜之下，卻湧動著足以撕裂天地的殺機。采石磯，這處扼守長江天險的咽喉之地，此刻已化為一片修羅場。江風裹挾著血腥、焦炭與鐵鏽的混合氣味，肆無忌憚地衝刷著每一個人的鼻腔。
采石磯水寨的最高指揮台，一座用上好金絲楠木搭建、高三丈有餘的望樓，此刻正傲然矗立於戰火紛飛的中心。台頂之上，蠻子海牙正悠閒地品著一杯碧螺春。他端著那隻薄如蟬翼的青瓷茶杯，動作從容不迫，仿佛置身於自家後花園，而非屍橫遍野的戰場。他居高臨下，看著江麵上紅巾軍一次次的衝鋒與潰敗，那張被風霜和戰火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臉上，緩緩勾起一抹輕蔑而冰冷的笑容。
他，蠻子海牙，這個名字在元朝水師中，便如同“無敵”的代名詞。他身高九尺有餘，虎背熊腰，一身精銅般的肌肉在陽光下泛著古銅色的光澤。他天生神力，傳說能於萬軍陣中，揮舞著重達八十斤的鐵骨朵，舞得風雨不透，水潑不進。更難得的是，他並非一介有勇無謀的莽夫。他生於遼東一個世代效忠元廷的武將世家，自幼便在馬背上、在軍營中長大。刀槍劍戟，弓馬騎射，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十幾歲，他便隨父出征，在與高麗、與倭寇、與北方叛軍的無數次血戰中，淬煉出了鋼鐵般的意誌和鷹隼般銳利的目光。他憑借著過人的勇武和審慎的智謀，從一名小小的百戶長，一步步爬到了如今元朝水師都指揮使的高位，坐鎮采石磯，掌控著長江中下遊的命脈。
對於他效忠的元朝，蠻子海牙心中並無太多家國天下的宏大情懷。他的忠誠，更像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習慣，一種對既得利益的堅決維護。蒙古人或許殘暴，或許驕奢，但他們建立的秩序，卻保證了像他這樣的異族將領能夠擁有顯赫的地位、無儘的財富和生殺予奪的權力。而那些所謂的紅巾軍，在他眼中，不過是一群被饑餓和野心驅動的烏合之眾。他們打著“反元複宋”的旗號，乾的卻是燒殺搶掠、荼毒生靈的勾當。在他看來，這群泥腿子組成的軍隊，紀律渙散，裝備低劣，與蒙古鐵騎相比，不過是土雞瓦狗，甚至比蒙古人更加不堪。
對於朱元璋這個名字，蠻子海牙自然早已如雷貫耳。這個來自濠州的放牛娃、小和尚，竟在短短數年間，從一個無足輕重的小頭目，搖身一變，成為擁兵數十萬、雄踞一方的梟雄。他一路攻城掠地，從滁州到和州，如今兵鋒直指長江，其勢之盛，令人側目。然而，在蠻子海牙心中，朱元璋的成功，無非是“狡猾”與“運氣”的結合。他認為，朱元璋善於利用人心，懂得在亂世中投機取巧，或許還沾了元廷主力被北方紅巾軍牽製的光。但無論如何，一個沒讀過幾天兵書的窮小子，終究難成大器。采石磯，有他蠻子海牙在此坐鎮，便是銅牆鐵壁，便是龍潭虎穴！任你朱元璋有三頭六臂，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從這裡踏過半步！
這份自信，源於他多年來在采石磯的苦心經營。這裡，早已被他打造成了一個真正的“水寨要塞”，一個插在長江咽喉上的巨大鐵刺。水寨的設計，充分利用了采石磯的天然地勢。長江在此處水流湍急，暗礁密布，航道狹窄。蠻子海牙命人在這段水域的核心位置，打下無數根粗壯無比的巨木樁，深植江底，露出水麵的部分則削得尖利如矛，形成了第一道致命的防線。在這些木樁之間，又用粗大的鐵索連環相扣，織成了一張巨大的鋼鐵蛛網，不僅徹底封鎖了航道，更是一道堅固無比的移動城牆。任何船隻試圖強行通過，都會被撞得粉身碎骨，或被鐵索纏住，動彈不得，淪為活靶子。
水寨內部，更是一座規劃嚴謹的軍事堡壘。一座座用巨石和青磚壘砌的房屋、倉庫、兵營鱗次櫛比，井然有序。倉庫裡，糧草堆積如山，足以支撐數萬大軍堅守一年以上；兵械庫裡，刀槍劍戟、弓箭弩炮，琳琅滿目，保養得油光鋥亮。他還斥巨資，從西域商人手中購得了數十門當時最為先進的火炮，分彆安置在水寨的各個關鍵角落，炮口直指江麵，形成了交叉火力網，覆蓋了所有可能的進攻路線。
兵員方麵，他更是煞費苦心。他深知，普通的元朝陸軍士兵不習水戰，於是他重金招募了長江兩岸的江淮水匪、漁民出身的悍卒。這些人自幼在風浪裡討生活，個個都是遊泳健將，撐船掌舵的好手。蠻子海牙用嚴苛的軍紀和豐厚的賞賜，將這群桀驁不馴的江湖漢子，訓練成了一支紀律嚴明、作戰勇猛的精銳水師。他們熟悉長江的每一處暗流，每一塊礁石，在水中作戰，其戰鬥力甚至超過了蒙古人自己。再加上他親自布置的弓弩陣地、投石機等遠程打擊力量，采石磯在他眼中，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軍事據點，而是一個固若金湯的獨立王國，一個讓任何進攻者都會聞風喪膽、望而卻步的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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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一聲急促的呼喊打破了指揮台上的寧靜。一個渾身濕透、沾滿血汙的親兵連滾帶爬地衝了上來，單膝跪地，聲音因緊張和奔跑而顫抖：“將軍，紅巾軍……紅巾軍又發動進攻了！這次……這次他們用上了火船！”
“火船？”蠻子海牙眉頭微蹙，端著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眼中那抹悠閒的輕蔑瞬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凝重。火船，這確實是水戰中極為棘手的戰術。一旦被火船撞上木樁或寨牆，引發大火，後果不堪設想。他緩緩放下茶杯，青瓷與桌麵接觸，發出一聲清脆的“叮”響，在這嘈雜的戰場上卻顯得格外清晰。
他邁開沉穩的步伐，走到望台邊緣的雕花欄杆前，扶著冰冷的楠木，目光如電，向下望去。隻見江麵上，數艘巨大的樓船正被紅巾軍的士兵奮力推向水寨。這些樓船的船頭，都堆滿了小山般的浸滿桐油和鬆脂的乾柴、茅草，此刻已經熊熊燃燒起來。火焰在江風的助長下，發出“呼呼”的咆哮，卷起數丈高的火舌，將半邊江麵都映照得一片赤紅。那猙獰的火光，仿佛一頭頭擇人而噬的巨獸，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瘋狂地衝向水寨的防線。劃船的紅巾軍士兵們，顯然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他們一邊奮力劃槳，一邊發出震天的怒吼，聲音中充滿了悲壯與決絕。
“慌什麼！”蠻子海牙猛地一聲暴喝，聲音如同平地驚雷，瞬間壓過了江麵上的喊殺聲。他轉過身，對著那名親兵，眼神中恢複了往日的鎮定與威嚴，“傳我將令！弓箭手聽令，放棄零散射擊，全部集中目標，射殺那些放火船的劃船手！一個不留！水寨第一線士兵，立刻取鉤竿、長矛，將靠近的火船奮力撥開！火油隊，立刻準備，等火船進入三十步內，便將火油罐擲向江麵，燒光他們！”
他的命令清晰、果斷，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威。命令通過旗語和金鼓，迅速傳達至水寨的每一個角落。
元軍的陣型立刻發生了變化。原本分散射擊的弓箭手迅速集結，形成了一個個密集的箭陣。弓弦拉滿，箭矢在陽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寒光。隨著指揮官一聲令下，萬箭齊發！箭矢如同一片烏雲，遮天蔽日，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精準地覆蓋了那幾艘火船。那些紅巾軍的劃船手，儘管勇猛，但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之下，根本無處可躲。慘叫聲此起彼伏，一個接一個地中箭倒下，鮮血染紅了船板。失去了動力的火船，速度立刻慢了下來，在江水中無助地打著轉。
與此同時，水寨木樁後的元軍士兵也行動起來。他們手持數丈長的鉤竿，竿頭是鋒利的鐵爪。他們配合默契，幾人一組，用儘全力將鉤竿伸向火船。鐵爪深深地嵌入燃燒的船體，然後眾人齊聲呐喊，奮力向外一撥！巨大的力量之下，一艘艘火船被硬生生地改變了航向，撞向旁邊的暗礁或彼此相撞。
“轟！轟！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接連響起。原來，那些被鉤竿撥離的火船，正好進入了元軍火油隊的攻擊範圍。無數個燃燒的火油罐從水寨上空劃過一道道拋物線，精準地砸在火船周圍的江麵上。粘稠的火油瞬間在江麵蔓延開來，遇火即燃，形成了一片片火海。幾艘火船或被射殺船員而失去動力，在江中隨波逐流，最終被大火吞噬；或被鉤竿撥離，撞上暗礁，船體碎裂；更多的，則是被元軍的火油戰術徹底點燃，從船頭到船尾，陷入一片火海，最終在絕望的燃燒中，緩緩沉入冰冷的江底。
江麵之上，火光衝天，濃煙滾滾。殘破的船板、燒焦的屍體在火焰中翻滾，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皮肉燒焦的惡臭。然而，這一切的毀滅，卻未能對采石磯水寨的木樁防線造成任何實質性的破壞。那道由巨木和鐵索組成的屏障，依舊傲然挺立，在火光的映照下，更顯其堅不可摧。
蠻子海牙站在望台上，將這一切儘收眼底。他看著自己精心布置的戰術如教科書般完美執行，看著紅巾軍寄予厚望的火船攻勢被輕易化解，那抹輕蔑的笑容，再次回到了他的臉上。他太熟悉水戰了，也太熟悉這些紅巾軍的伎倆了。他們能想出來的招數，他早已在心中推演了千百遍，並準備了無數種應對之策。在他看來，朱元璋的這些部下，就像一群在迷宮裡亂撞的老鼠，無論他們多麼努力，多麼拚命，都逃不出他早已布下的天羅地網。
采石磯，就是他的地盤，就是他的王國。這裡的每一寸水域，每一根木樁，每一塊石頭，都聽從他的號令。任何想要闖進來的不速之客，都必須先問問手中的鐵骨朵答不答應，都必須準備好用屍骸和鮮血，來鋪平前行的道路！
他再次端起桌上那杯已經有些微涼的茶，輕輕吹散了浮沫，然後悠然地品了一口。茶水的清香，似乎能暫時驅散空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在他的眼裡，朱元璋軍一次又一次的衝鋒，不過是在做無用功，是在用自己士兵的性命，來白白消耗實力。隻要他守住采石磯，就能徹底切斷朱元璋北上的道路，將其主力死死地困在江南。等到元廷的援兵一到，他便可以與援軍形成南北夾擊之勢，將這股所謂的“叛亂”，徹底、乾淨、全部地剿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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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已經開始想象，等這場大勝之後，他將會得到怎樣的獎賞。皇帝的嘉獎令？黃金萬兩？還是封侯拜相？或許，他會憑借此戰之功，被調往京城，擔任更高、更重要的職位，真正地進入元廷權力的核心。他的家族，他的子孫後代，都將因此而受益無窮。想到這裡，他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揚，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對未來的憧憬和得意。
江麵上的戰鬥漸漸平息下來。紅巾軍的戰船在遠處徘徊，似乎是被剛才的慘烈景象所震懾，暫時不敢再發動進攻。元軍士兵們開始清理戰場，打撈屍體，修補防線。勝利的喜悅，洋溢在每一個元軍將士的臉上。
蠻子海牙的心情也隨之放鬆下來。他背靠著欄杆，眯起眼睛，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與勝利的滋味。他完全沉浸在對自己未來的美好構想中，完全沒有注意到，在遠處一艘並不起眼的紅巾軍戰船上，有一個年輕而憤怒的眼神，正穿越彌漫的硝煙與火焰，死死地鎖定在他所在的指揮台上。
那雙眼睛，明亮如星，卻又深邃如淵。它不屬於那些在江麵上衝鋒陷陣的普通士兵，而是屬於一個站在戰船船頭，身披簡陋鎧甲，手按腰間長劍的年輕人。他的臉上沾著煙灰和汗漬，但那雙眼睛裡的光芒，卻比江麵上的任何火焰都要熾熱，都要堅定。
他的目光，仿佛一把無形的利劍，刺穿了空間的距離，直刺蠻子海牙的心臟。那眼神裡，沒有恐懼，沒有絕望，隻有不屈的意誌和熊熊燃燒的戰意。他看到了蠻子海牙臉上的輕蔑，看到了他品茶時的悠閒，也看到了他內心深處那份對權力和利益的貪婪。
這個年輕人，就是朱元璋。
在他的眼中，蠻子海牙不僅僅是一個敵人，更是元朝暴政的象征，是壓在江南百姓頭上的一座大山。他看到的是，因為這道封鎖線，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他看到的是，蠻子海牙的這份“悠閒”，是建立在無數紅巾軍將士的鮮血和生命之上的。
朱元璋的手，緊緊地握住了腰間的劍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心中那股壓抑已久的怒火，此刻正被眼前敵人的傲慢，徹底點燃。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的那一刻——他率領著千軍萬馬，踏平這座看似不可戰勝的水寨，親手將那個不可一世的蠻子海牙，從他那高高的王座上拽下來，斬於馬下！
江風獵獵，吹動了他額前的亂發，也吹動了他心中那麵名為“天下”的戰旗。他知道，眼前的失敗隻是暫時的。采石磯雖然堅固，但並非無懈可擊。蠻子海牙雖然強大，但他的傲慢，就是他最大的破綻。
這一戰，不僅僅是為了爭奪一處渡口，更是為了信念，為了天下蒼生的未來。那道目光，穿越了戰火，承載著無數人的希望與犧牲，最終化作了朱元璋心中一個堅定不移的誓言：
“蠻子海牙，你等著。我朱元璋，必破此寨！”
這一刻，長江的波濤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股無聲的誓言，變得更加洶湧澎湃。而那座高高在上的指揮台上，那個正在品味勝利滋味的元朝第一水師都指揮使，卻對此渾然不覺。他不知道，一個真正的對手，一個未來的“大明第一戰神”，已經從失敗的灰燼中，汲取了力量，正準備向他發起最致命的挑戰。這場戰爭的結局，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得多，也……精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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