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秋意總帶著幾分肅殺。剛過巳時,天邊的雲層便沉沉壓了下來,將皇城的琉璃瓦染上一層灰蒙,仿佛連日光都怯於穿透這醞釀著風暴的天幕。承運殿側的議事廳內,檀香在銅爐中明明滅滅,煙氣纏繞著梁柱緩緩升騰,卻驅不散滿室的凝重——那是一種混雜著軍情急報的油墨味、將士甲胄的鐵鏽味,以及無形卻沉甸甸的殺伐之氣。
朱元璋端坐於主位之上,玄色常服的袖口繡著暗金龍紋,隨著他手指輕叩案幾的動作,龍鱗仿佛在陰影中微微起伏。他眉頭微蹙,目光落在案前攤開的江浙輿圖上,指腹反複摩挲著標注著“平江”的城池。那裡是張士誠的老巢,如今像一顆毒瘤般盤踞在東南沃土,攪得他食難安寢。自渡江以來,陳友諒已滅,唯餘這私鹽販子出身的梟雄,仗著魚米之鄉的富庶,擁兵數十萬,時時覬覦著他腳下的這片江山。
“諸位,”朱元璋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打破了廳內的寂靜,“張九四據江浙三載,錢糧豐足,舟楫成林。昨日探馬來報,其部將呂珍已率五萬水師屯於太湖,隱隱有西進之意。若不先下手為強,待其羽翼更豐,我等恐無寧日。”
話音未落,左側一列武將中便響起鎧甲碰撞的輕響。徐達上前一步,這位素來沉穩的大將軍此刻也難掩眉宇間的銳氣。他身著亮銀甲,腰懸虎頭刀,走到廳中巨大的沙盤前,手中朱筆重重一點江浙腹地:“陛下所言極是。張士誠雖無陳友諒之悍勇,卻深諳守成之道。其轄地沃野千裡,糧倉儲量可供十萬大軍三年之用,更兼長江水道之利,進退自如。若強行攻堅,我軍怕是要付出血的代價。”
沙盤是用細沙與桐油混合製成,山川河流皆以青黑兩色區分,城池關隘則用小木牌標注。徐達的筆尖劃過平江至金陵的水路,留下一道醒目的紅痕:“尤其是太湖至長江段,其水師戰船密布,沿岸烽火台連綿百裡,稍有異動便會打草驚蛇。”
廳內頓時響起低低的議論聲。常遇春按捺不住,雙手緊握成拳,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性子最是急烈,聽不得這般束手束腳的分析,若非礙於君臣禮儀,早已拍案而起。他眼角的餘光瞥見朱元璋正看向自己,便強壓下心頭的躁動,靜待下文。
朱元璋看向常遇春,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他太了解這位虎將了,那躍躍欲試的眼神裡藏著一團火,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銳氣。“常將軍,”他揚聲道,“你素有奇謀,可有破局之法?”
常遇春如蒙大赦,大步踏出隊列,甲葉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他走到沙盤前,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江浙地形,最終定格在一處三麵環水的狹長地帶。那裡插著一麵黃色小旗,標注著“龍灣”二字。
“陛下,諸位請看此處。”常遇春的手掌重重按在龍灣的位置,沙盤上的細沙被震得微微揚起,“此乃張士誠囤積糧草的要害之地!”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聚了過去。徐達湊近細看,眉頭漸漸舒展:“不錯,龍灣位於太湖西側,連通長江支流,是張士誠水師的補給樞紐。其糧草自平江運來,必先在此處囤積,再分撥至各營。”
“要害之地,防守必嚴吧?”副將胡大海摸著絡腮胡,甕聲甕氣地問道。他吃過輕敵的虧,總覺得這等重地不該如此輕易得手。
常遇春轉頭看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胡將軍有所不知。張士誠將主力布於平江、常州等大城,龍灣雖重要,卻因地勢隱蔽,隻派了五千老弱駐守。末將以為,此處正是我軍的突破口!”
他俯身指著沙盤,語速漸快:“若派一支精銳,趁夜從長江支流潛入,繞至龍灣後側的蘆葦蕩。那裡水淺泥深,敵軍戰船難以靠近,正是登陸的絕佳地點。屆時我軍突然殺出,燒掉糧倉,再順勢奪下岸邊的軍械庫,張士誠的水師便成了無米之炊!”
“妙哉!”朱元璋猛地一拍案幾,案上的茶盞都被震得跳了跳,“斷其糧草,亂其軍心,此乃釜底抽薪之計!”
徐達卻仍有顧慮,他指著龍灣周邊的水道:“此計雖妙,但龍灣三麵環水,唯有東側一處狹窄灘塗可登陸。若敵軍在此設伏,我軍一旦陷入重圍,便是插翅難飛。”
“所以要出其不意。”常遇春胸有成竹,手指在沙盤上劃出一條弧線,“我們可先派一支偏師佯攻常州,吸引張士誠的注意力。待其主力西調,龍灣防備空虛之際,我軍再星夜奇襲。”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向朱元璋,“末將願親率精兵,赴此險地!”
朱元璋凝視著常遇春,這位將軍自濠州從軍以來,追隨自己南征北戰,多少次身陷絕境都能浴血而歸。他記得采石磯上,常遇春單舟衝陣,一杆長矛挑落元軍三員大將;也記得衢州城下,他身中數箭仍死戰不退,最終破城而入。此人勇猛有餘,更難得的是粗中有細,總能在絕境中尋得生機。
“你可知此行凶險?”朱元璋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關切,“張士誠雖疏於防備,但若事機不密,你這一去便是羊入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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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遇春“嗵”地一聲跪倒在地,甲胄與青石地麵相撞,發出沉悶的巨響。他仰頭望著朱元璋,眼中沒有絲毫猶豫:“陛下,末將從軍十載,蒙陛下不棄,從一個鄉野匹夫擢升為三軍將領。如今國難當頭,正是末將效死之時!縱是刀山火海,末將亦敢闖一闖!”
朱元璋起身離座,親手將他扶起。掌心相觸時,他能感覺到常遇春手臂上緊繃的肌肉,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力量。“遇春,”他的聲音放緩,帶著幾分兄長般的溫情,“我不要你效死,我要你帶著弟兄們活著回來。糧草要燒,軍心要亂,但你的性命,比什麼都重要。”
常遇春的眼眶猛地一熱,喉頭像是被什麼堵住了。自他投軍以來,見慣了生死,聽慣了“不成功便成仁”的訓誡,卻從未有人這般直白地說“要你活著回來”。他用力點頭,鐵打的漢子此刻竟有些哽咽:“陛下放心,末將定不辱使命!”
議事結束後,暮色已漫過金陵城頭。常遇春與徐達並肩走出議事廳,晚風帶著江水的潮氣撲麵而來,吹得兩人的披風獵獵作響。
“你打算帶多少人去?”徐達問道,他知道常遇春素來敢打硬仗,卻也擔心他輕敵。
“五千精兵足矣。”常遇春望著遠處暮色中的軍營,那裡炊煙嫋嫋,隱約傳來士兵操練的呼喝,“人多了反而目標太大,不利於隱蔽。”
徐達沉吟片刻:“五千人確實精銳,但龍灣守軍雖弱,周邊也有援兵。我給你調派二十艘快船,隱蔽在長江口接應。若事有不諧,切記速退。”他從懷中掏出一卷油紙包裹的地圖,遞給常遇春,“這是我軍細作繪製的龍灣詳圖,連敵軍崗哨的位置都標注得清清楚楚。你且收好。”
常遇春接過地圖,入手沉甸甸的。他知道這張圖背後,不知有多少細作冒著生命危險才得來。“多謝兄長。”他鄭重地將地圖揣入懷中,“我明日一早便點兵出發。”
“我陪你再推演一遍。”徐達拉住他的手臂,“用兵之道,差之毫厘謬以千裡,容不得半點馬虎。”
兩人回到常遇春的營帳,親兵早已點亮了牛油大燭,將帳內照得如同白晝。案上擺著一碗尚有餘溫的糙米飯,旁邊是一小碟鹹菜——這便是大將軍的晚餐。
徐達也不拘禮,拉過一張胡床坐下,與常遇春一同鋪開地圖。燭光在兩人臉上跳躍,映出專注的神情。
“你看,”徐達指著龍灣東側的水域,“這裡看似開闊,實則水下多暗礁,大型戰船根本無法通行。你們隻能用小舟,趁漲潮時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