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的夏夜,暑氣如同黏稠的糖漿,裹在每個人的皮膚上,揮之不去。就連皇宮深處,也逃不過這令人窒息的悶熱。朱元璋的書房內,燭火在無風的空氣中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投在布滿軍事地圖的牆壁上,像一頭正在蟄伏的猛獸,隨時準備撲向獵物。
書房中央,一張巨大的沙盤幾乎占據了半個房間。長江水係被刻畫得纖毫畢現,從上遊的巴蜀到下遊的入海口,每一處彎道、每一座城池都清晰可見。朱元璋粗糙的手指正停留在鄱陽湖三個字上,指甲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陳友諒...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仿佛在咀嚼一塊堅硬的骨頭。燭光下,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寒芒,那不是憤怒,而是一種獵人鎖定獵物時的專注。
這個曾經的盟友,如今的死敵,正率領著號稱六十萬的大軍順江而下。朱元璋的指尖在沙盤上滑動,停在了一個標記著混江龍的小模型旁。那是陳友諒水師的王牌——高聳如山的樓船,鐵皮包裹的船身,能容納上千名士兵,配備著從元朝繳獲的回回炮。這樣的巨艦,朱元璋的水師見了,就像小漁船遇到了海怪。
主公,夜深了,保重龍體。門外傳來侍衛低沉的聲音。
朱元璋沒有回頭,隻是揮了揮手。他的思緒早已飛越千山萬水,落在了鄱陽湖的煙波浩渺之上。他太清楚雙方的實力對比了——陳友諒的戰船可以並排行駛數裡,火炮齊射時如同雷神發怒;而他的水師,最大的戰船也不過是陳友諒那些樓船的零頭。
但朱元璋知道,戰爭從來不隻是比拚誰的武器更強大。他需要的是智慧,是時機,是...人。
他的目光從沙盤上移開,落在了書案一側的卷宗上。最上麵的一份,封麵上寫著三個剛勁有力的字:常遇春。朱元璋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這個常遇春,是他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從渡江戰役到采石磯,再到後來的龍灣之戰,常遇春的戰功簿上,每一筆都浸透了敵人的鮮血。
然而,朱元璋也看到了這把刀的過盛。常遇春太過勇猛,有時甚至有些魯莽,喜歡身先士卒,衝在最前麵。這種打法,對於先鋒將領來說是榮耀,但對於一個需要獨當一麵的統帥來說,卻是致命的隱患。
遇春之勇,可當萬人;遇春之謀,尚需磨礪。朱元璋喃喃自語,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鄱陽湖之戰,就是最好的磨刀石。
來人,他突然提高聲音,去請常將軍、徐達、李善長他們,到議事堂來。半個時辰後,本王要見他們。
侍衛領命而去,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裡回蕩。朱元璋重新轉向沙盤,手指在鄱陽湖的入口處畫了一個圈。那裡,將是決定天下歸屬的修羅場。
半個時辰後,朱元璋的核心智囊團齊聚議事堂。氣氛肅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凝重。他們都知道,今夜要商討的,是關乎生死存亡的國之大事。
徐達是最先到的。這位以沉穩持重著稱的大將軍,一身便裝卻難掩威嚴。他走到沙盤前,仔細觀察著地形,眉頭緊鎖。作為朱元璋最信任的將領之一,他太清楚陳友諒水師的可怕了。
接著是李善長,這位被朱元璋稱為的謀士,手裡還拿著一卷書,仿佛隨時準備引經據典。他進來時,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朱元璋身上,微微點頭。
最後趕到的是常遇春。他一身勁裝,顯然剛從演武場趕來,身上還帶著一股汗水和塵土混合的氣息。看到其他人都已到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大步走到沙盤旁,目光炯炯地盯著那片代表鄱陽湖的水域。
諸位,朱元璋開門見山,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陳友諒已率其主力,順江而下,意圖與我軍在鄱陽湖決戰。此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們沒有退路。
他的話語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起千層浪。徐達和李善長交換了一個眼神,常遇春則握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主公,徐達率先開口,聲音沉穩如山,陳友諒水師強大,我軍若在湖中與其正麵交鋒,恐怕...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在場的每個人都懂。恐怕凶多吉少。
那依徐將軍之見,我們該如何?朱元璋的目光如炬,掃過眾人。
李善長撫著胡須,緩緩道:兵法雲,避其鋒芒,擊其惰歸。陳友諒勞師遠征,氣勢雖盛,然糧草補給線過長,乃是其致命弱點。我軍可據守湖口,以逸待勞,斷其糧道,待其軍心渙散,再尋機破敵。
這是最穩妥,也是最符合兵法的策略。徐達點頭表示讚同:李先生所言極是。陳友諒的巨艦在開闊水域威力無窮,但在狹窄水道,其優勢將大打折扣。
就在眾人紛紛點頭稱是時,一個洪亮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不可!
眾人循聲望去,正是常遇春。他站得筆直,眼神中燃燒著熊熊戰意:李先生所言,雖是正理,但太過保守!陳友諒大軍壓境,我軍若一味龜縮,隻會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士氣一旦低落,神仙也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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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將軍的意思是?朱元璋饒有興致地問道。
常遇春抱拳道:末將認為,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
主動出擊?如何出擊?徐達反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質疑,難道用我們的小船,去撞他的巨艦嗎?
常遇春朗聲道:船小,有船小的好處!靈活!快捷!陳友諒的船大,目標也大,轉身不便。我們可以利用這一點,派出精銳小隊,如同水中的遊魚,騷擾他,襲擊他,讓他不得安寧!再尋其破綻,集中優勢兵力,一口咬掉他最關鍵的一環!
他越說越激動,仿佛已經看到了鄱陽湖上,自己率領著快船,在敵陣中穿梭自如,將敵人攪得天翻地覆的景象。他的手指在沙盤上快速移動,勾勒出一套大膽的戰術構想。
李善長皺眉道:常將軍之計,風險太大。一旦被敵軍主力圍困,我軍精銳將損失殆儘。
兵者,詭道也!常遇春反駁道,陳友諒恃強而驕,必然不會料到我軍敢主動出擊。這正是我們的機會!
兩位將領的爭論越來越激烈,徐達試圖調和,但常遇春的戰意已經被徹底點燃。他甚至開始描述具體的作戰方案,如何利用風向,如何安排火攻,如何分割敵軍...
朱元璋靜靜地聽著,眼中閃過一絲讚許。常遇春的提議,充滿了冒險精神,卻也蘊含著奇兵製勝的智慧。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常遇春不再僅僅是一個隻知衝鋒的猛將,而是開始思考戰術,思考全局了。
夠了。朱元璋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他走到沙盤前,手指在鄱陽湖的中央點了一下:徐達的穩重,是定海神針;李善長的謀略,是決勝千裡;遇春的勇猛,是破敵之矛。三者合一,才是我吳王軍的製勝之道。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常遇春身上,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鄭重:遇春,本王命你,為此次鄱陽湖之戰的前軍統帥,統領我軍最精銳的水師戰船。
常遇春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彩。他單膝跪地,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末將...謝主公信任!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徐達,朱元璋轉向沉穩的大將軍,你為遇春副帥,負責策應與全局調度。
徐達抱拳:末將遵命。
李善長,朱元璋最後看向謀士,你坐鎮後方,籌措糧草,確保萬無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