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秋夜,涼意已濃。鄂國公府的後花園裡,一道銀光如蛟龍出海,在月色下翻騰飛舞。虎頭湛金槍破空之聲,驚得枝頭寒鴉撲棱棱飛起,又惶惶落入遠處的黑暗中。
呼——
常遇春收槍而立,汗珠順著剛毅的臉頰滑落,在月光下折射出點點寒芒。他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肌膚上遍布著新舊交錯的傷疤,每一道都訴說著一段血與火的往事。這杆陪伴他二十年的長槍,此刻卻重若千鈞。
將軍,夜深露重,該歇息了。
一個輕柔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溫婉。常遇春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妻子藍氏。隻有她,敢在他心煩意亂時打擾他的獨處。
藍氏將一件錦緞披風輕輕搭在丈夫肩上,又遞上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湯色琥珀,在白瓷碗中微微蕩漾,散發出濃鬱的藥香。
又是這碗湯。常遇春苦笑一聲,接過湯碗一飲而儘。暖流自喉間直入腹中,卻驅不散心頭的寒意。
禦醫說將軍近日肝火過旺,需得靜養。藍氏接過空碗,指尖不經意觸碰到丈夫的手背,那溫度讓她微微蹙眉,將軍的手,比這秋夜還涼。
常遇春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這雙手曾握過刀槍,殺過敵寇,也曾接過聖旨,接受過萬民歡呼。可如今,它們卻不知該放在何處。
你說,這功高震主,是不是每個功臣都逃不過的宿命?他突然問道,聲音裡帶著一絲罕見的迷茫。
藍氏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蹲下身,拾起一片飄落的梧桐葉。葉脈清晰,邊緣已微微卷曲。
將軍看這葉子,她將葉子遞到丈夫麵前,春日時它何等青翠,夏日時又何等繁茂。可到了秋天,再茂盛的葉子也得落下。不是樹不想要它,是時候到了。
常遇春沉默不語。他想起三個月前,自己率軍大破元軍主力,俘虜元太子愛猷識理達臘。班師回朝那天,金陵城萬人空巷,百姓夾道歡呼常將軍萬歲。那一刻,他分明看到龍椅上的朱元璋眼中閃過一絲異樣。
陛下封我為鄂國公,食祿五千石,賜黃金千兩,錦緞萬匹。常遇春緩緩道,可你知道嗎?第二天,兵部就收走了我三支親兵的調兵虎符。
藍氏的手微微一顫,但很快恢複平靜。她知道丈夫說的這些,卻從未聽他用如此疲憊的語氣提起過。
將軍還記得去年中秋嗎?她突然轉換了話題,眼中泛起溫柔的笑意,那時將軍剛從北疆歸來,我們帶著孩子們在秦淮河上賞月。小寶說,天上的月亮就像爹爹的大刀,亮晶晶的。
常遇春的嘴角不自覺上揚。那確實是個美好的夜晚,月光如水,妻兒在側,仿佛世間所有的煩惱都被那輪明月照得無所遁形。
可現在,他低頭看著手中的長槍,這把刀好像太亮了,亮得讓人睡不著覺。
藍氏輕輕握住丈夫的手,將他的掌心攤開。月光下,那些厚重的老繭和傷疤清晰可見。
將軍的手,既能握刀,也能撫琴。她柔聲道,刀是用來殺敵的,琴是用來安心的。陛下需要一把鋒利的刀,但更需要一塊溫潤的玉。
常遇春渾身一震,仿佛被一道閃電劈中。他猛地抬頭看向妻子,月光下,藍氏的眼眸亮如星辰,卻比星辰更溫暖。
他喃喃自語。
是啊,藍氏微笑著,玉不露鋒芒,卻價值連城;玉不傷人,卻能讓持玉者心安。將軍是陛下手中最利的刀,但也可以做陛下最暖的玉。
常遇春久久凝視著妻子,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與他相伴十年的女人。他一直以為藍氏隻是個普通的大家閨秀,溫柔賢淑,卻沒想到她有如此通透的見識。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聰明了?他忍不住笑道,心中的陰霾散去大半。
藍氏俏皮地眨了眨眼:嫁給了大明第一戰神,總不能隻懂得洗衣做飯吧?
常遇春朗聲大笑,笑聲驚得花園裡的宿鳥再次撲棱棱飛起。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時代,隻是心境已然不同。
好一個刀與玉的道理!他握緊妻子的手,我明白了。
然而,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花園的寧靜。一名親兵神色慌張地跑來,手中緊緊攥著一卷火漆封口的文書。
將軍!八百裡加急!親兵單膝跪地,雙手呈上文書,北疆...北疆急報!
常遇春接過文書,指尖觸到火漆時微微一顫。這是軍情最緊急的標誌,通常隻有兩種情況:要麼是京城被圍,要麼是邊關失守。
他撕開封口,月光下,絹布上的字跡如同淬毒的匕首,刺入他的眼簾。
元廷殘部在金山集結,號稱三十萬,由新立大汗擴廓帖木兒率領,已破開平府,直逼大都...
常遇春的瞳孔驟然收縮。擴廓帖木兒!這個在元廷內亂中脫穎而出的蒙古將領,竟在短短三個月內就重整了元軍主力?
備馬!他幾乎是吼出來的,立刻進宮!
藍氏臉色發白,卻強作鎮定地為丈夫整理衣冠:將軍,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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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常遇春打斷她的話,眼中閃爍著久違的戰意,這既是聖旨,也是考驗。
他轉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披風在身後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走到花園門口時,他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月光下的妻子。
等我回來,我們再去秦淮河賞月。他說。
藍氏含淚點頭:我備好酒,等將軍凱旋。
翌日清晨,紫禁城奉天殿。
常遇春一身戎裝立於殿中,甲胄在晨光中熠熠生輝。殿內百官分列兩側,目光或同情,或幸災樂禍,或敬畏,或敵視,如同無數根無形的針,刺向他。
朱元璋高坐龍椅,麵色陰沉如水。他手中把玩著一枚玉佩,那是去年賞賜給常遇春的和田白玉,此刻卻在他指間轉來轉去,折射出冰冷的光。
鄂國公,朱元璋終於開口,聲音裡聽不出喜怒,北疆狼煙再起,你說,這仗該怎麼打?
常遇春上前一步,聲音洪亮如鐘:啟稟陛下,臣願率十萬精兵,三月之內必破擴廓帖木兒,收複失地!
朱元璋挑眉,十萬精兵?朕記得,你麾下最精銳的常勝軍,兵符可不在你手中。
殿內響起一陣壓抑的竊笑。胡惟庸站在文官之首,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