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治清源堂的燈火,似乎比往日更亮了些,映照著新掛上的《職官考績新則》謄抄本。
張清源、李文博、趙廷樞三人圍坐,案頭除了案卷,還多了一疊疊待核的各地官員歲考初評。
“通州新任倉場主事報:存糧清點畢,實存僅賬冊七成,虧空駭人!歲考‘錢糧’項,下下等!”李文博提筆,在通州主事的初評上重重劃下一個叉。
“保定知府報:今歲命盜案發率較去歲降三成,然流民數增兩成…這‘民生安靖’項,如何定等?”張清源皺眉。
趙廷樞抽出一份都察院密報:“清苑縣有民告,流民增多乃因知府強征‘練餉’,逼反小民!
此事‘清源堂’當立案否?”新考功法如同一麵放大鏡,照出了更多需要“清源”的汙跡。
然而,表麵的忙碌之下,一股刺骨的寒意正悄然彌漫。
曹於汴值房的門檻,在深夜被叩響。一名心腹禦史麵色蒼白,遞上一支淬著幽藍暗芒的弩箭,箭尾刻著一個扭曲的蛇形標記。
“總憲!此箭釘於您府邸後門!附…附一紙條!”紙條上隻有八個血淋淋的字:“陳公血債,必以汝償!”
曹於汴捏著那冰冷的弩箭,渾濁的眼中沒有恐懼,隻有岩漿般沸騰的怒火。
“宵小之輩!隻敢藏頭露尾!”他冷笑一聲,將箭狠狠擲於案上,“傳令!都察院上下,凡外出行事,護衛加倍!凡遇可疑,格殺勿論!給老夫查!這蛇形標記,出自哪路牛鬼蛇神!”
幾乎同時,王永光在回府轎中,也收到了一份沒有署名的密報,隻有一行小字:“考功新法,斷人財路,猶掘祖墳。通州沉船,豈獨陳逆?”王永光不動聲色地將紙條在燭火上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
新法動了太多人的利益,通州案背後牽扯的巨網,似乎仍未斬儘殺絕。這寒意,已從都察院,蔓延到了吏部天官的轎前。
…………
北鎮撫司詔獄最深處的地字三號牢房,寒氣刺骨,血腥味與腐臭味交織。曾經煊赫的漕運總督,如今蜷縮在冰冷的稻草上,形如槁木。
王振邦裹著大氅,坐在他對麵,趙廷樞侍立一旁,火盆的光映照著牆上猙獰的刑具影子。
“馬奎、吳有道都死了,死得透透的。”王振邦的聲音不高,在死寂的監牢裡格外清晰,“通州衛指揮使也‘暴病身亡’。陳廷敬剮了三千六百刀。總督大人,您覺得,下一個會是誰?”
漕督渾濁的眼珠轉動了一下,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
“您不說話沒關係。”王振邦端起一旁的茶碗,吹了吹熱氣,“本官隻想提醒您一句。您那位在江南打理鹽引生意的‘如夫人’,還有您那剛中舉人、在國子監讀書的寶貝兒子…他們現在何處,本官一清二楚。”
漕督的身體猛地一顫!
“通州沉船,刺殺欽差,這麼大的手筆,馬奎一個僉事,吳有道一個師爺,頂得住?陳廷敬遠在京師,能算得準周忱的行蹤?”
王振邦放下茶碗,聲音陡然轉厲,“是誰在通州衛一手遮天?是誰把消息遞給了刺客?是誰在‘永昌票號’之外,還吞了最大一口漕銀?!
說出來,本官保你妻兒性命,給他們一條活路!否則…”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牆上的鐵鉤,“詔獄裡的琵琶刑,很久沒給總督這麼大的官試過了。”
石室裡隻剩下漕督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和炭火偶爾的劈啪聲。那未絕的毒焰,在絕望的沉默中,似乎正舔舐著冰冷的石壁,尋找著下一個出口。
…………
王永光的轎子艱難地穿過越來越大的風雪,終於停在了府邸門前。管家急忙撐傘迎上,低聲道:“老爺,有客…等了半個時辰了,在後角門小轎裡,不肯露臉,隻遞了這個。”管家手中,是一枚小巧的、通體碧綠的玉蟬。
王永光瞳孔微縮!這玉蟬…是當年他還在南京吏部時,某位權傾東南的故交的信物!
那人早已致仕歸隱,其家族勢力卻如老樹盤根,深植於江南財賦之地。通州的漕糧,兩淮的鹽課…陳廷敬的案子,真的掃乾淨了嗎?這風雪夜中的玉蟬,是警告,是試探,還是…交易?
他站在漫天風雪中,雪花落在他肩頭,積了薄薄一層。身後的紫禁城輪廓模糊,如同蟄伏的巨獸。
前方的府邸燈火溫暖,卻仿佛隔著萬丈深淵。他捏緊了袖中那份剛剛擬好的《考功新法細則》草稿,指節發白。
轎簾掀開一角,一隻枯瘦的手伸了出來,似乎想遞出什麼。王永光沉默片刻,最終沒有回頭,隻對管家低語:“閉門。謝客。”他抬步,徑直走入府邸沉重的朱門,將風雪和那未知的玉蟬,都關在了門外。
門內,是爐火的溫暖與堆積如山的案牘。
門外,是帝國的漫漫長夜,與無聲處聽驚雷的殺機。
…………
次日一早,吏部衙署內,那新頒的《職官考績新則》墨香猶存,王永光端坐案後,目光卻落在案頭一份密報上,指尖冰涼。
密報來自應天巡撫,寥寥數語,字字如刀:“江南生變!蘇、鬆、常、鎮四府,數十縣生員聚眾罷考!言‘新法酷烈,斷絕寒門進身之階,苛待士林,無異暴秦!’府衙、學宮被圍,民情洶洶,恐釀大變!”
“斷絕寒門進身之階?”王永光嘴角泛起一絲冷峭的弧度。新考功法重實績、抑空談,確乎斷了那些隻知皓首窮經、不通庶務的酸儒捷徑,卻也堵死了豪強巨室憑虛名、托關係安插紈絝子弟的路!
這“寒門”二字,用得何其誅心!他幾乎能嗅到背後那熟悉的、來自江南的銅臭與陰鷙。玉蟬的主人,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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