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絲裹著草木的清香,漫過山楂林時,小菊正蹲在最粗的那棵樹下,給新栽的山楂苗澆水。陶壺裡的清水順著根部往下滲,濡濕了帶著青苔的泥土,也打濕了她靛藍布裙上繡的星紋——那是沈眠先生當年教她繡的,針腳裡還藏著半片乾枯的山楂花瓣。
“小菊先生,該去啟星堂了!”樹後傳來孩子們的喊聲,三五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家夥舉著油紙傘,鞋上沾著泥,像群剛從雨裡撈出來的小雀兒。為首的男孩攥著片星藍草葉子,是他早上在藥廬後摘的,說要給先生當書簽。
小菊直起身,把陶壺放進竹籃,指尖拂過樹乾上那道模糊的刻痕——是很多年前,甄珠先生和沈眠先生一起刻的,據說代表著“同生”。雨水打濕了她的鬢角,那裡已經有了幾根銀絲,像沈眠先生當年發間的霜。
“來了,”她笑著朝孩子們招手,“今天要教你們寫‘承’字,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知道!”孩子們齊聲喊,聲音脆得像山楂果落地,“阿木先生說,就是把先生們的本事接過來!”
啟星堂的琅琅書聲,穿過雨幕落在祠堂的青瓦上時,阿木正站在定魂珠的石匣前,用軟布細細擦拭。珠子表麵的星紋在晨光裡流轉,像有活的星河在上麵遊走,比她小時候見的更亮了。
“奶奶說,這珠子記得所有的事。”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是她的孫女,手裡捧著個木盒,裡麵是剛整理好的舊物——有甄珠先生用過的炭筆,筆杆上還留著咬過的痕跡;有沈眠先生編的竹籃,籃底的星紋已經磨得淺了;還有半塊繡了一半的山楂花帕,針腳歪歪扭扭,是甄珠先生晚年手抖時繡的。
阿木接過木盒,指尖觸到炭筆的溫度,像觸到了幾十年前的晨光。她想起小時候,甄珠先生就是用這樣的炭筆,在黑板上教她寫“玄殤”二字,說這是她們的根;沈眠先生則拿著竹製星盤,教她辨認北極星,說那是永遠的方向。
“把這些拿到學堂去吧,”阿木把布蓋回石匣上,聲音裡帶著雨絲的溫潤,“讓孩子們看看,當年的先生們是怎麼過日子的。”
她的孫女抱著木盒往外跑,辮梢的紅綢帶晃了晃——那是林萱太奶奶傳下來的規矩,每個在啟星堂教書的姑娘,都要係根紅綢,說能沾著先生們的靈氣。
雨停時,曬在院子裡的山楂乾已經半乾了。
玄山奶奶的重孫媳婦正翻曬著果子,竹匾裡的山楂紅得發亮,把她的手背都映成了胭脂色。看見小菊帶著孩子們回來,她直起身笑:“先生們回來了?我蒸了蕎麥糕,就著山楂茶吃正好。”
這是玄殤寨的老規矩了,每年清明後,都要曬些山楂乾,蒸些蕎麥糕,說是“承露食”,要讓孩子們知道,現在的甜,都是當年的先生們用苦換來的。
“玄山奶奶怎麼樣了?”小菊接過她遞來的布巾,擦了擦孩子們鞋上的泥。玄山奶奶今年已經九十多了,是寨子裡年紀最大的人,記性不太好,卻總念叨著要去山楂林看看,說“得給甄珠和沈眠先生掃掃墳頭的草”。
“剛睡下,”重孫媳婦往灶房走,要去端蕎麥糕,“早上還讓我給她梳了頭,說要紮紅綢帶,像年輕時那樣。”
灶房的火塘裡,炭火燒得正旺,映著牆上掛著的兩幅畫像——左邊是甄珠先生,穿著青布衫,手裡捧著本翻開的書,眉眼溫和得像春日的陽光;右邊是沈眠先生,披著星辰披風,手裡握著竹製星盤,眼神清亮得像秋夜的星。畫像前總擺著兩碗山楂茶,是小菊每天換的,說“先生們愛喝熱的”。
孩子們圍坐在火塘邊,等著吃蕎麥糕,眼睛卻盯著那木盒裡的舊物。最小的女孩指著那半塊花帕問:“小菊先生,這上麵的花為什麼隻繡了一半呀?”
小菊拿起花帕,指尖撫過歪扭的針腳,像撫過一段緩慢的時光:“因為甄珠先生後來手抖得厲害,繡不完了。沈眠先生想接著繡,卻總說‘這針腳得像她的才好’,就一直留著了。”
她把花帕放回盒裡,拿起那支炭筆:“你們看,這是甄珠先生教孩子們寫字時用的,她總說‘字要寫得正,心才能放得穩’。”又拿起竹籃,“這是沈眠先生編的,籃底的星紋和定魂珠上的一樣,她說‘日子要像竹篾那樣,編得密了才結實’。”
孩子們聽得眼睛發亮,像當年的小菊,像當年的阿水,像無數個曾坐在這火塘邊的孩子。
午後的陽光穿透雲層,在啟星堂的石階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小菊帶著孩子們,把甄珠先生和沈眠先生的舊物,一一擺在學堂的陳列架上。架子最上層,放著那幅小菊當年畫的山楂林,畫裡的人影已經有些褪色,卻依然能看出牽手的模樣;旁邊是玄風長老留下的“長守”竹牌,星紋被歲月磨得光滑,卻愈發溫潤;最中間的位置,擺著個半舊的針線籃,裡麵放著那根沈眠先生編的銀線,線軸上還纏著沒織完的山楂花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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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這就是咱們的‘承星角’,”小菊站在架前,聲音像雨後的山澗,清亮而堅定,“要讓每個來啟星堂的孩子都知道,這些舊物裡藏著的,不隻是故事,更是先生們留下的念想——要守著土地,守著族人,守著心裡的光。”
孩子們伸出小手,輕輕摸著那些舊物,像在觸摸一段遙遠的時光。那個攥著星藍草的男孩,忽然指著陳列架最下層的空處問:“這裡該放什麼呀?”
小菊笑了,指著窗外的山楂林:“等今年的山楂紅了,我們釀些新酒,埋在兩位先生的樹下,等你們長大了,就把裝酒的壇子擺在這裡,告訴後來的孩子——這是我們接過的光。”
傍晚的山楂林,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玄山奶奶被重孫媳婦攙扶著,慢慢走在鋪滿落葉的小徑上。老人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了,卻能準確地摸到最粗的那棵樹,指尖撫過樹乾上的刻痕,像在與老朋友打招呼。
“甄珠啊,沈眠啊,”她的聲音顫巍巍的,帶著歲月的沙啞,“我來看你們了。”
“寨子裡好得很,”她坐在樹下的石凳上,那是當年玄山特意為兩位先生打的,“孩子們都在啟星堂念書,會寫你們教的字,會認沈眠教的星,會背玄風長老編的族訓。”
“阿木把藥廬打理得很好,星藍草長得旺,治好了好多人的病;小菊教書教得好,孩子們都愛聽她講你們的故事。”
“今年的山楂又要紅了,重孫媳婦說要學林萱的法子,釀些帶桂花的酒,埋在你們樹下,說要叫‘承露酒’,和當年的‘歲月酒’配著喝。”
老人絮絮叨叨地說著,像在跟兩位先生拉家常,陽光透過枝葉落在她銀白的發上,像撒了把碎金。遠處的啟星堂傳來放學的鈴聲,孩子們的歡笑聲漫過山楂林,驚起幾隻麻雀,在枝頭嘰嘰喳喳地唱,像在應和老人的話。
暮色漸濃時,小菊帶著孩子們來接玄山奶奶。
孩子們手裡都捧著束野菊花,是從藥廬後采的,黃燦燦的像小太陽。他們把花放在樹下,圍著老人聽她講過去的事——講甄珠先生怎麼教大家烙蕎麥餅,講沈眠先生怎麼帶著族人蓋木屋,講玄山奶奶年輕時怎麼跟著林萱學釀酒,講阿水先生怎麼背著藥箱滿山找草藥。
“先生們說,”小菊看著孩子們仰起的小臉,聲音溫柔而堅定,“玄殤族的星星,從來都不隻是定魂珠,更是每個守著寨子的人,是每個把日子過成光的人。”
風吹過山楂林,新抽的枝芽發出沙沙的響,像在回應她的話。樹乾上的刻痕在暮色裡若隱若現,仿佛有兩道身影正並肩站著,看著這滿林的新綠,看著這滿堂的孩子,眼裡盛著化不開的暖。
夜深了,啟星堂的最後一盞燈熄了。
小菊鎖上門,看著月光下的祠堂,定魂珠的微光從窗縫裡透出來,像漏了一地的星。她想起甄珠先生寫的“守”字,想起沈眠先生講的北極星,想起阿木奶奶說的“傳承”,忽然覺得,自己手裡握著的,不隻是鑰匙,更是一串沉甸甸的光。
她往山楂林的方向望了望,最粗的那棵樹下,仿佛還亮著一盞燈,像很多年前那樣,等著晚歸的人,等著新釀的酒,等著又一個春天的到來。
新蕊已經接過了舊露,星火正在照亮長階。屬於玄殤寨的故事,屬於甄珠與沈眠的故事,從來都沒有結束。它們藏在山楂的甜裡,藏在星藍草的香裡,藏在孩子們的書聲裡,藏在每個守著這片土地的人心裡,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像永不熄滅的光,漫過群山,流向遠方。
(第一百五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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