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成又恢複了那副懶洋洋的姿態。
他瞥了一眼仍沉浸在“技術革命”巨大衝擊中的扶蘇和章邯。
慢悠悠地開口道：“說了這麼多‘技術’，聽起來很美是吧？覺得有了這些，大秦就能鐵桶江山，萬世不易了？”
扶蘇和章邯下意識地點頭，但看到趙天成嘴角那絲慣有的譏誚，又遲疑起來。
“錯！”趙天成毫不客氣地潑冷水。
“技術再厲害，工具再好，也得有人去用，有人心甘情願地去用。你們剛把六國砸趴下沒多久吧？刀子架在脖子上，人家不敢明著反抗，心裡服氣嗎？關東那些地方，那些曾經的齊人、楚人、趙人，他們覺得自己是‘秦人’嗎？他們認同腳下這片土地現在叫‘大秦’嗎？他們願意為了這個‘大秦’去拚命、去納稅、去服從律法嗎？”
扶蘇一怔，眉頭緊緊鎖起。
這個問題，他並非沒有思考過。
父皇推行書同文、車同軌，乃至遷徙豪強，都有弱化六國舊勢力、強化秦治的意圖，但效果似乎總隔了一層，民間暗流湧動，陽奉陰違之事屢見不鮮。
他遲疑道：“先生所言……乃是人心向背？陛下威加海內，法令通行，六國遺民縱有怨言，亦當漸次歸化……”
“歸化？拿什麼歸化？靠殺頭？靠徭役？”趙天成嗤笑一聲。
“強迫隻能讓人害怕，害怕久了就會變成怨恨，怨恨積累夠了就會爆發。你們現在就像把一個巨大的房子強行拚湊起來，看著是個整體，但裡麵的梁柱椽子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使勁，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可能從內部崩開。你們缺的，是把所有這些分散的力量擰成一股繩的東西，缺的是讓房子裡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這房子的一部分，願意維護這房子的那種……嗯，就叫‘國家認同感’吧。”
“國家……認同感？”扶蘇喃喃重複著這個陌生的詞組，眼中卻驟然爆發出明亮的光彩。
他仿佛抓住了某個一直模糊存在、卻始終無法清晰表述的核心關鍵，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急切地追問：“先生！何謂‘國家認同感’？請先生詳加闡釋！”
趙天成對於蘇公子的急切似乎很滿意，他換了個坐姿，開始解釋：“簡單說，‘國家認同感’就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從心底裡認為‘我們是一國的’，有共同的歸屬感。覺得這個國家的榮辱與自己相關，願意遵守這個國家的規則，甚至願意為了保護它而付出。不是出於害怕，而是出於認同。”
“它不像法律，能白紙黑字寫出來強製執行；也不像軍隊，能看得見摸得著。它是一種感覺，一種觀念，存在於每個人的腦子裡。但它一旦形成，產生的力量比十萬大軍還管用。有了它，政權才真正穩固，法令推行才會減少阻力，遇到外敵或天災，內部才不容易亂。”
扶蘇聽得全神貫注，每一個字都用力記住。
章邯也若有所悟，統治似乎不僅僅是律法和刀劍。
“那……那如何才能……加強這種‘國家認同感’？”扶蘇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充滿了求知欲。
趙天成咧嘴一笑，吐出兩個字：“講故事。”
“講……故事？”扶蘇和章邯又是一愣。
如此嚴肅重大的國策，竟與“講故事”有關？
“對，講故事。”趙天成肯定道，“但不是講神話傳說，而是講能讓人產生共鳴、形成共識的故事。而且要會講，講得巧妙。其中一個很有效的辦法，就是——形成對比。”
“對比？”扶蘇努力跟上思路。
“沒錯。拿你們剛剛滅掉的六國來舉例。比如齊國。”趙天成隨手拿起一根小樹枝，在地上劃拉著。
“齊國過去以商業發達、臨海富庶聞名，對吧？但軍事上，似乎一直不算頂尖，最後也沒擋住大秦的兵鋒。”
扶蘇點頭，這是事實。
“這就是你們可以發揮的一個點。”趙天成看著他。
“你們要去告訴原來齊地的百姓：看，過去你們在齊王治下，雖然做生意可能方便點，有錢人多，但你們的安全有保障嗎？齊國軍隊能保護你們不被侵略嗎？各國爭霸，今天和這個打，明天和那個和，市場時開時關，商路時通時斷，提心吊膽。現在呢？天下統一了，是大秦的天下。大秦有強大的軍隊，北擊匈奴，南平百越，內部也沒有其他諸侯國再來攻打你們。從此再也沒有國與國之間的戰爭了！你們可以安心地做生意，商路通往全國，再也不用擔心明天戰火就燒到城下。”
扶蘇眼中光芒越來越盛。
他隱約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同樣的道理，用到其他各國。”趙天成繼續道，“對原來楚地的人，可以說：廣袤的楚地，過去被貴族分割，政令不一，內部傾軋。現在大秦統一治理，馳道貫通南北，你們的產品可以更方便地賣到北方，北方的物資也能進來，生活是不是更便利了？”
“對原來三晉之地的人，可以說：你們那裡過去是四戰之地，今天韓趙魏互相打，明天又被秦齊楚欺負，打了幾百年的仗，百姓苦不堪言。現在天下一統，戰爭結束了！大秦的律法保障秩序，雖然嚴格，但至少讓你們不用再擔心隨時被拉去當炮灰，可以安穩種地過日子。”
趙天成的語氣變得稍微嚴肅了些。
“關鍵的核心信息是：要不斷地告訴所有人，大秦的統一，不是為了掠奪和征服，而是為了終結上百年的戰亂，帶來永久的和平與秩序。大秦的強大軍隊，不是為了鎮壓自己人，而是為了保護所有子民不再受戰亂和外敵之苦。大秦修建馳道、統一度量衡，不是為了方便統治，更是為了促進各地交流，讓所有人都能享受到統一帶來的好處。”
扶蘇激動地接口：“先生之意，是讓天下人明白，大秦非是外來的掠奪者，而是秩序的建立者和守護者？統一非是災難之始，而是戰亂之終？”
“沒錯！”趙天成肯定道。
“但這還不夠。還要更深一層。你要告訴他們，我們本來就是一個國家！之前的那些所謂的‘國’，什麼齊楚燕韓趙魏，那都不是正常的國家，那是天下分裂狀態下，各自為政、互相攻伐的割據政權！也就是你們所說的諸侯。這種分裂狀態本身就是不正常的，是導致幾百年戰亂痛苦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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