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很樸實,信息也零碎,但透露出幾個關鍵點。
新法的具體內容並未有效傳達到最底層的農民耳中,或者說他們並不理解。
但新法限製官吏擅權、規範徭役的精神,似乎通過執行層麵的細微變化,開始讓這些沉默的大多數感受到了一絲不同——來自官府的壓迫感,似乎減輕了那麼一點點。
嬴政靜靜地聽著,目光掃過男人那雙布滿老繭、指甲縫裡塞滿泥土的手,掃過婦人那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掃過那小子因營養不良而略顯瘦小的身軀,最後落在那片孕育著希望、也承載著無儘艱辛的田野上。
他沒有再問關於新法的具體條款,而是換了個話題,指著男人手中的耒耜問道:“這耒耜用了不少年頭了吧?可還順手?”
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這位氣度不凡的“過路客”會關心他的農具,他拿起那柄木石結合的耒耜,歎了口氣:“用了快十年了,頭都快磨禿了,不好使喚,費力。想換把好的,可鐵器貴啊,攢點錢不容易。”
“我聽說,官府好像有推廣一種新式的鐵犁鏵,比這個好用,開墾荒地也快。”
蒙毅在一旁說道,這是章邯近期根據趙天成間接啟發開始嘗試的項目之一。
男人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
“是聽說過一耳朵,可那玩意兒,得去縣裡官坊買吧?還得有門路,咱這平頭百姓,哪摸得著門道?再說,也得要錢啊……”
嬴政默然。新技術、新工具的推廣,同樣麵臨著官僚體係和現實貧困的重重阻礙。
好的政策,如何才能真正普惠於民,路還很長。
他又和男人聊了幾句家常,問了問村裡的情況,收成如何,除了種地是否還有彆的營生。
男人一一回答,語氣漸漸不再那麼戒備,但始終帶著一種底層民眾麵對“上麵人”時固有的謙卑和距離感。
離開這片田地,四人沿著鄉間土路繼續前行。
他們又遇到了幾個在田間歇息的農人,聊起新法,反應大同小異。
知道“皇帝有新法”這件事的人不多,對其具體內容更是懵懂。
但他們不約而同地提到,最近官府吏員的態度似乎“好了一點”,催逼賦稅徭役時“沒那麼急了”,這讓他們感覺“日子好像能稍微喘口氣了”。
有一個老農甚至帶著點迷信的色彩說:“許是老天爺開眼,知道咱們苦了?”
這些話,樸實無華,甚至有些愚昧,卻比任何華麗的奏報都更真實地反映了新法在基層最初始、也最本質的效果——它首先帶來的,不是經濟的立刻騰飛,也不是製度的瞬間完善,而是一種壓迫感的微微減輕,一種生存環境的極其細微的改善。
對於長期在高壓下掙紮的百姓而言,這一點點“沒那麼壞”的變化,已是難得的慰藉。
夕陽西下,將天邊染成一片橘紅。
廣袤的田野在晚霞中顯得格外寧靜而蒼茫。
勞作了一天的農人開始三三兩兩地收拾農具,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村莊,炊煙在遠處的村落上空嫋嫋升起。
嬴政站在田埂上,久久凝望著這片承載著帝國根基的土地,以及土地上那些沉默而堅韌的生民。
李斯、蒙恬、蒙毅靜靜地站在他身後,不敢打擾。
這一日的所見所聞,遠比章台宮中的萬千竹簡更深刻地衝擊著嬴政的內心。
他看到了都城的繁華與活力,也看到了底層生活的艱辛與真實。
他聽到了市井中對新法條款的零星議論,更聽到了鄉野間對官府行為細微變化的樸素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