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窗外的世界沉入一片靜謐的藍黑。
客廳裡,孩子們玩累了,終於被母親哄著洗漱睡下。
偌大的空間裡,隻剩下我和母親,以及玄關角落那摞沉默的紙箱,像一塊無法忽視的瘡疤,提醒著白日的紛擾和明日即將到來的終結。
母親收拾好玩具,走到我身邊坐下,她沒有看我,目光落在虛無的某處,聲音輕得像夢囈:“都……整理好了?”
“嗯。”我應了一聲,聲音同樣輕飄飄的,沒有什麼重量,“就那些東西,沒什麼特彆的。”
短暫的沉默再次降臨。
我們都知道,那堆紙箱裡封存的,遠不止是幾件舊物那麼簡單。
終於,母親轉過頭,眼圈在燈光下依舊有些泛紅,她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沉重得化不開的擔憂:“華華,你跟媽說實話……明天,你真的可以嗎?要不要……媽留下來陪你?或者,我給榮清打個電話……”
“不用,媽。”
我打斷她,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真的不用。我能處理。”
我轉過頭,迎上母親擔憂的目光,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堅定而清醒:“有些路,終究得我自己走。有些場麵,終究得我自己去麵對。我不能永遠躲在您或者榮清後麵。而且……”
我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卻更顯清晰:“而且,我想讓他看清楚,沒有他,我一樣能站得直,走得穩。我的生活,不是離了他就轉不動了。”
母親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仿佛想從我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脆弱和動搖。
但她最終什麼也沒找到。
母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像是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媽知道了。”
她伸出手,緊緊握住我的手,那掌心溫暖而粗糙,傳遞著無聲卻磅礴的力量,
“媽相信你。我的華華,比誰都要堅強。”
她頓了頓,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明天,媽帶孩子們去公園玩,玩久一點。明天下午也是勞動課,咱們請假去玩一個下午。保證不讓他們看見不該看的,聽見不該聽的。”
“謝謝媽。”
我反握住她的手,心底那最後一絲不安,似乎也被這份沉甸甸的理解和支持熨平了。
這一夜,我睡得並不踏實。
夢境光怪陸離,過去和現在交織,時而是婚禮上何誌明溫柔的誓言,時而是他決絕離開的背影,時而是蘭鳳尖刻的指控,時而是弟弟憤怒的臉……最後,都化作了玄關那堆沉默的紙箱。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很早。
或者說,我幾乎一夜未眠。
母親默契地早早起來準備了早餐,孩子們似乎也感知到什麼,比往常要安靜一些。
吃完早餐,母親便開始張羅著給孩子們換衣服,準備水壺和零食,語氣輕鬆地宣布:“今天中午放學後,外婆帶你們去最大的那個公園玩!我們去坐大輪船,好不好?”
“好!”孩子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歡呼起來。
出門前,母親擔憂地看了我一眼。
我朝她露出一個“放心”的笑容,雖然可能有些僵硬。
看著母親帶著三個嘰嘰喳喳的小身影消失在院門口,我臉上的笑容緩緩褪去。
屋子裡,瞬間安靜得可怕。
牆上的掛鐘,指針不緊不慢地走著,滴答,滴答……每一聲都敲打在我的心上,計算著那個時刻的臨近。
我沒有讓自己沉浸在空茫的等待裡。
我走進廚房,係上圍裙,開始仔細地擦拭每一處台麵,清洗已經乾淨的杯子,仿佛要用這種機械的忙碌,來對抗內心翻湧的情緒,也來證明我對即將到來的一切的“不在意”。
時間,在清潔劑的氣味和水流聲中,一點點流逝。
當時針終於逼近下午兩點時,我停下了所有動作。
解下圍裙,仔細掛好。
然後走到洗手間,用冷水撲了撲臉,抬起頭,看著鏡中的自己。
臉色有些蒼白,眼神卻異常清亮,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冷靜。
我仔細整理了一下微亂的發絲,撫平了衣角的褶皺。
從鏡櫃中拿出塵封已久的化妝盒,為蒼白的臉撲閃著腮紅,為乾燥的唇塗抹上鮮麗的口紅。
很快,鏡中人變得神采奕奕,我輕柔的抿唇一笑。
我要以最整潔、最冷靜、最不容侵犯的姿態,麵對他。麵對這場最後的、遲來的告彆。
“叮咚——”
門鈴聲,準時在下午兩點整,驟然響起。
清脆,冰冷,如同審判的鐘聲,敲碎了屋內死寂的空氣。
我的心猛地一縮,隨即又強行舒展開。
來了。
我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轉身,一步一步,走向玄關。
走向那扇門,和門外那個早已陌生的、曾經是我丈夫的男人。
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沉重,卻異常堅定。
那聲“叮咚——”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麵,驟然打破了屋內緊繃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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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猛地一縮,隨即又被一股強大的意誌力強行壓平。
他,來了。
我沒有立刻去開門。
而是站在原地,深深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仿佛要將所有的猶豫和波動都排出體外。
然後,我挺直了始終有些發僵的脊背,目光平靜地望向那扇緊閉的入戶門。
腳步穩定,甚至刻意放慢了節奏,我一步一步走向玄關。
鞋跟敲擊地板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房子裡顯得異常清晰。
走到門後,我沒有透過貓眼去看外麵的人。不需要確認。
我直接伸手,握住了冰涼的黃銅門把手,微微用力——
“哢噠。”
門鎖彈開的聲音清脆利落。
門,被我緩緩向內拉開。
午後的陽光瞬間湧入,有些刺眼。光影勾勒出一個站在門外的熟悉身影。
何誌明。
他穿著一件灰色的夾克,看起來比記憶中清瘦了些,臉上帶著一種複雜的、混合著局促、尷尬和刻意維持的平靜的表情。
他的目光有些遊離,似乎不太敢直視我,先是快速掃過我身後空蕩的客廳,然後才落回到我臉上。
“華華。”他開口,聲音乾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我沒有回應他的稱呼,隻是側身讓開通路,語氣平淡得像在對待一個上門收水電費的工作人員,沒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題:“東西在那邊角落,都整理好了。你自己核對一下,看有沒有遺漏。完事了就去民政局,彆耽誤時間。”
我的目光甚至沒有在他臉上多做停留,說完便轉身率先走向客廳,仿佛他隻是一個約定好同行的、卻令人不快的陌生人。
我的冷靜和疏離顯然讓何誌明更加無所適從。他僵在門口,似乎沒料到會是這樣的開場。
預想中的哭訴、質問、甚至憤怒的指責都沒有出現,隻有這公事公辦的冰冷和催促,比任何情緒爆發都更讓他感到難堪。
他遲疑了一下,才跟著走進來,腳步有些遲疑。
他的目光不受控製地打量著這個他曾經無比熟悉的家。一切似乎都沒變,卻又好像什麼都變了。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陌生的、不再屬於他的氣息,乾淨,冷清,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界限感。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那堆放在玄關角落的、整齊摞好的紙箱上。
那像是一座小小的墳墓,埋葬著他過去的一段人生。
他走過去,蹲下身,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箱上的膠帶,卻沒有立刻打開。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孩子們……”
他忽然抬起頭,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打破僵局的話題,聲音裡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不在家?”
“我媽帶他們出去玩了。”
我的回答簡潔至極,沒有提供任何多餘的信息,甚至沒有看他,隻是站在窗邊,看著窗外,留給他一個冷淡的側影,
“你快點核對,民政局下班早。”
我的態度像一堵無形的冰牆,將他所有試圖拉近一點距離的努力都毫不留情地擋了回去,並再次強調了此行的目的。
他噎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難堪和挫敗。
“也好……”
他低聲嘟囔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說給孩子聽,還是給自己找台階下。
他終於開始動手拆最上麵一個箱子的膠帶,動作有些笨拙和遲緩。
紙箱被打開,露出裡麵疊放整齊的舊衣物和書籍。
那些帶著他氣息和回憶的物件,此刻暴露在光線下,顯得格外突兀和……廉價。
他沉默地翻檢著,一件,又一件。
空氣裡隻有紙頁摩擦和衣物窸窣的聲響。
忽然,他的動作停住了。他的手指從一堆書本裡,抽出了那個被我扔進箱底的小盒子。
他打開盒蓋。我們的結婚證,和那些曾經象征著甜蜜與承諾的合照,靜靜地躺在裡麵。
他的背影明顯僵硬了一下。他拿著那個盒子,一動不動,像是被什麼東西定住了。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
我能感覺到他情緒的波動,那瞬間的恍惚和……或許是刺痛?但我不想知道,也不在乎。
我依舊看著窗外,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地響起,提醒他此行的目的,也打斷他可能產生的任何不合時宜的緬懷:“看完了嗎?沒問題就搬上車。時間不早了。”
我的聲音,冷靜、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像冰冷的現實之錘,敲碎了他片刻的恍惚。
何誌明拿著那個盒子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盒子合上,重新放回了箱底深處,像是埋葬了什麼最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