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陽二)
王建國推開那扇漆皮剝落的舊木門時,一股潮濕發黴的空氣混著中藥味撲麵而來,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呼吸上。屋裡比外麵更暗,隻有窗戶角落漏進一點慘淡的天光,勉強照亮桌邊一個模糊的輪廓。
李桂蘭就坐在那片昏沉的光暈裡,佝僂著背,手裡拿著一件顏色黯淡的舊毛衣,手指機械地、一遍遍地摸索著上麵一個早已磨破的線頭。聽見門響,她遲緩地抬起頭,混濁的眼睛望過來,沒有焦點,像是蒙著一層永遠擦不亮的毛玻璃。
“回來了?”她的聲音乾澀,像枯葉摩擦,“灶上溫著粥。”
王建國沒應聲,隻是反手輕輕關上門,把那點市井的喧鬨徹底隔在外麵。他一步步挪到妻子麵前,老舊的地板在他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站著,陰影投在李桂蘭身上。
李桂蘭似乎察覺出異樣,摸索的動作停了,仰起臉,無神的眼睛努力想看清丈夫臉上的表情。“怎麼了?攤子沒事吧?”
王建國張了張嘴,喉嚨裡像堵著一把粗糲的沙子。他從油膩的內衣口袋裡,掏出那個被折得方方正正的小塊。先遞過去的,是那幾張打印著冰冷文字的紙,和那張沉重得壓手的支票。
李桂蘭茫然地接過去,手指在那光滑的紙麵上遲疑地摸了摸。“這是啥?”
“瑤瑤……寄來的。”王建國的聲音嘶啞,幾乎不像他自己的。
“瑤瑤?”李桂蘭枯槁的臉上像是投入一顆石子的死水,猛地蕩開一絲漣漪。她急切地低下頭,把紙幾乎貼到眼前,手指顫抖著,徒勞地在那她根本看不懂的字符和數字上滑動。“瑤瑤的信?她說什麼?她好不好?啊?她好不好?!”她的聲音拔高,帶著一種瀕臨破碎的尖銳。
王建國沒回答,隻是沉默地,將一直緊攥在另一隻手裡的、那張對折的信紙,輕輕展開,鋪在那張百萬美元的支票之上。將那歪歪扭扭的鉛筆字,送到妻子眼前。
李桂蘭的呼吸驟然停止了。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蜷縮起來,死死摳住了桌沿,指節泛出青白色。她的視線像被釘在了那稚嫩的筆畫上,來回地、瘋狂地掃視著那短短兩行字。一遍,兩遍,三遍……
屋子裡死寂得可怕,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一聲模糊的車喇叭響。
突然,李桂蘭的身子劇烈地一抖,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她猛地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嚨裡嗬嗬地響著,像破舊的風箱。那口氣終於喘上來時,變成了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從胸腔最深處硬擠出來。
她的肩膀開始無法控製地顫抖,越抖越厲害。那封打印的信和支票從她無力鬆開的手指間滑落,飄飄蕩蕩,無聲地落在積著灰塵的地麵上。
而她枯槁的、青筋畢露的手,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抓住了王建國攤開的那張信紙,指甲幾乎要掐進紙裡,掐進那稚嫩的字跡裡。
“天天……哭……”她喃喃著,聲音氣若遊絲,卻帶著刮骨般的疼,“打她……他打她……”
她猛地抬起頭,淚水毫無預兆地從那乾涸了太久的眼眶裡洶湧而出,順著深刻的皺紋肆意橫流。“建國……他們打瑤瑤……我的瑤瑤啊……”她終於失聲痛哭出來,那哭聲嘶啞、絕望,像瀕死的獸,整個人蜷縮起來,抖得如同秋風裡最後一片葉子。
王建國伸出那雙粗黑的手,一把將崩潰的妻子緊緊摟進懷裡。李桂蘭的臉埋在他散發著鞋油和汗味的老舊外套裡,哭聲悶悶地傳出來,撕心裂肺。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嶙峋的脊骨在他掌心下劇烈地顫抖。
他一動不動,任由妻子哭著,渾濁的老淚也終於從他刻滿風霜的臉上滾落,一滴一滴,砸在李桂蘭花白的頭發上,悄無聲息。
他就那麼抱著她,站在昏暗的光線裡,像兩棵被雷劈過、卻依舊緊緊依偎著的枯樹。
不知過了多久,李桂蘭的哭聲漸漸低下去,變成斷續的、筋疲力儘的抽噎。
王建國緩緩鬆開她,彎下腰,極其緩慢地,撿起飄落在地上的支票和那封冰冷的信。他看也沒看,將它們重新折好,放在桌子最角落,像是避開什麼肮臟的東西。
然後,他扶著幾乎虛脫的妻子,讓她慢慢坐回椅子裡。
他轉過身,一言不發,走向那個用了幾十年的舊灶台。他舀麵,加水,動作有些遲滯,卻異常堅定。粗糙的麵粉在他指間飛揚,和著他臉上未乾的淚痕。
昏暗中,響起了沉悶而有節奏的“剁剁”聲。那是刀口快速削過麵團的聲音,乾脆,利落,帶著一種積壓了二十年的沉重力量。
一片片薄厚均勻的麵片從他蒼老卻穩極的手中被削出,劃出弧線,精準地飛入滾開的水鍋裡,濺起細小的水花,白色的蒸汽騰騰升起,模糊了他沉默而堅忍的側臉。
水汽氤氳中,他仿佛又看見二十年前那個瘦小的小姑娘,扒著灶台,踮著腳尖,眼巴巴地望著鍋裡,咽著口水說:“爸,多放點醋和辣子。”
他的刀沒有停,一下,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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