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事(664)_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_线上阅读小说网 

後事(664)(1 / 1)

後事

十六年前那個深秋的傍晚,風已經很硬了。村口那棵老槐樹葉子落得精光,烏黑的枝椏像無數隻伸向灰蒙蒙天空的手,底下密密匝匝圍了一群人。陳衛國剛從地裡回來,鋤頭還扛在肩上,就看見這陣仗。寒風裹著零碎的議論聲往他耳朵裡鑽:

“老李頭走了……咋辦的後事?”

“兒女都不在跟前,聽說那女兒早些年就……”

“五保戶,村裡得出麵吧?”

他心裡咯噔一下,撂下鋤頭擠進去。李家那兩間低矮的土坯房門口,一塊舊門板擱在兩條長凳上,李伯就躺在那上麵。臉用一塊舊白布蓋著,隻露出花白雜亂的頭發。一隻枯瘦僵硬的手垂在板子外邊,還死死攥著半塊乾硬的饅頭,指節嶙峋得嚇人。旁邊地上放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裡麵是半碗渾濁的涼水。

村支書老張正蹲在門口抽悶煙,看見陳衛國,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煙灰簌簌地掉。“衛國來了,”老張的聲音帶著沙啞的疲憊,“你心善,在村裡年輕人裡是頭一份。李伯這事……你幫著操辦操辦?”

陳衛國沒立刻應聲。他看著那隻攥著饅頭的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還是個光屁股娃娃滿村跑的時候,李伯那時還不算太老,總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兜裡仿佛有個寶庫,時常能摸出一兩顆用花花綠綠糖紙包著的水果糖,悄悄塞進他臟兮兮的小手裡。糖很便宜,甜得發膩,卻是那個貧瘠年代裡難得的滋味。李伯從不說什麼,隻摸摸他的頭,眼神渾濁而溫和。

“嗯。”陳衛國聽見自己喉嚨裡應了一聲。

接下來三天,陳衛國成了李伯的“臨時兒子”。他蹬著那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的自行車,去鎮上唯一一家壽衣店買壽衣。店裡的老婆婆抖開一套藏藍色的中山裝,料子硬挺,帶著一股樟木和灰塵混合的氣味。“這個好,體麵。”老婆婆說。陳衛國摸了摸衣服粗糙的質地,付了錢。

棺材是請鄰村的老木匠趕工做的,最便宜的鬆木,刨花卷曲著落了一地,帶著新鮮的木頭香氣。聯係火葬場的車,對方在電話裡公事公辦地問:“家屬叫什麼?”陳衛國頓了一下,說:“陳衛國。”

靈棚就搭在陳衛國自家院子裡。白色的孝布掛起來,在秋風裡獵獵作響。他母親,一個瘦小的老太太,站在灶房門口,撩起圍裙擦手,欲言又止:“衛國,不是媽說你……這算怎麼回事?李伯是可憐,可他那女兒……萬一哪天找回來,說不清道不明的。咱彆惹這麻煩。”

村裡人的閒話也順著風飄過來。

“圖啥呢?老李頭家徒四壁,連個像樣的木頭箱子都沒有。”

“年輕人,想出風頭吧?”

“誰知道呢,說不定老李頭藏了什麼好東西……”

陳衛國不吭聲,隻是默默地給長明燈添油,檢查香燭是否燃儘。他看著門板上李伯覆蓋著白布的輪廓,那麼瘦小,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枯葉。他想起李伯晚年,佝僂著背,拖著一個巨大的編織袋,在村裡的垃圾堆和路邊翻撿塑料瓶和廢紙殼,眼神躲閃,見了人就加快腳步。人死了,總不能連最後一點體麵都沒有。他咬咬牙,對自己,也是對那些無形的壓力說:“人走了,總得讓他體體麵麵地走。我管到底。”

出殯那天,天色陰沉得像一塊臟抹布。隻有陳衛國和支書叫來的幾個本家遠房親戚抬棺。棺木不算重,但山路被秋雨泡得泥濘不堪,深一腳淺一腳,每一下都像要把人吸進地裡。粗糙的麻繩勒進肩膀,火辣辣地疼。嗩呐聲嗚咽咽地吹著,不成調子,在空曠的山野間顯得格外淒涼。沒有哭聲,隻有沉重的喘息和腳踩泥濘的噗嗤聲。

終於把李伯安葬在村後那片荒草萋萋的山坡上,挨著他早逝的妻子。新壘的黃土墳包前,立著一塊簡陋的青石墓碑,上麵是陳衛國求人刻的五個字——“鄰人李公之墓”。沒有生卒年月,沒有立碑人。看著那幾個刻痕深深的字,陳衛國心裡那根繃了三天三夜的弦,才稍稍鬆快了些。他點燃一遝黃紙,看火苗舔舐著紙錢,變成黑色的灰蝶在風中盤旋。他想,李伯,路上有點錢花,到了那邊,就彆再撿破爛了。

十六年,像村邊那條小河的水,悄無聲息地流走了。陳衛國早已不是當年的年輕後生,他進了鎮上的建築隊,成了千萬農民工中的一個。春天的一個下午,陽光晃眼,他正在新開發的樓盤工地上搬磚。汗水和著水泥灰糊了一臉,腰像是要斷掉。就在這時,褲兜裡的手機尖銳地響了起來,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歸屬地顯示是福建。

他放下磚塊,接通電話,習慣性地用肩膀和臉頰夾住手機,雙手準備繼續乾活。

“喂?是……陳衛國陳大哥嗎?”一個帶著濃重南方口音的女聲,怯生生的,又透著一種急切。

“我是,你哪位?”陳衛國喘著氣問。

“我是李曉慧……李、李建國的女兒……”女人的聲音開始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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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國?陳衛國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這是李伯的大名。他手猛地一抖,剛搬起的一塊紅磚直直砸在穿著解放鞋的腳背上,鑽心的疼痛讓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氣,瞬間蹲下身去。手機滑落,掉在滿是塵土的水泥地上。

他忍著痛,慌忙撿起手機,屏幕裂了一道紋,但通話還沒斷。“你……你說你是李伯的女兒?”

“是我,是我……”電話那頭的女人哽咽起來,“我找了我爸很多年……去年才,才通過老家的戶籍檔案,找到您的聯係方式……陳大哥,我爸走的時候……是您給辦的後事?”

女人的哭聲透過聽筒傳過來,壓抑而悲傷。陳衛國蹲在喧囂的工地上,周圍是攪拌機的轟鳴和工友的吆喝,他卻覺得世界一下子安靜了,隻剩下電話裡的啜泣和十六年前那個秋天寒冷的的風聲。

半個月後,李曉慧來了。她站在村後山坡上李伯的墓前,穿著一件樸素的灰色外套,風吹亂了她的短發。她從衣兜裡掏出一把在路邊采的野菊花,金燦燦的,放在墓碑前。她身後,跟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抓著她的衣角,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地方和陳衛國這個陌生的人。

“這是您外孫女?”陳衛國問。

李曉慧點點頭,眼淚無聲地滾落,滴在乾燥的黃土上,洇開幾個深色的圓點。“我媽走得早,我爸……一天福也沒享過。我……我連他最後一麵都沒趕上……”她說不下去了,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那天的晚飯是在陳衛國家吃的。李曉慧執意要還當年的喪葬費,她從那個看起來用了很久的舊皮包裡,掏出一張銀行卡,硬要塞給陳衛國。“陳大哥,這錢您一定得收下。我知道不夠,是我的一點心意……”

陳衛國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推開她的手,銀行卡掉在桌上。“曉慧妹子,你這是乾啥?我當年做那些,不是圖這個。”

“您不收,我這心裡……我這心裡過不去啊!”李曉慧急了,眼淚又湧上來,“這十六年,我在外麵,沒有一天不想著。想著我爸一個人怎麼過活,想著他走的時候冷不冷,怕不怕……我總想著,要是那時候,有個人能在他走的時候,拉他一把,讓他彆那麼孤零零的,該多好……”

陳衛國後來才斷斷續續知道,李曉慧被親戚抱養到福建後,養父母家條件也不好,待她更是疏離。她初中沒念完就輟學打工,在製衣廠、電子廠都待過,吃了不少苦。後來養父去世,她一個人帶著女兒,在流水線上拚命乾活,一點點攢錢,就想著有朝一日能回來找親生父親。直到前兩年,她和彆人合夥在縣城開了家小超市,日子才算稍微穩定下來,這才敢真正開始尋親。

“陳大哥,”李曉慧看著陳衛國,眼神裡有種曆經磨難後的堅定和真誠,“您要是不嫌棄,從今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您就是我的親大哥。”

這話不是客套。從那以後,李曉慧真的把陳衛國家當成了娘家。她常帶著女兒來看陳衛國的老母親,逢年過節,米、麵、油總少不了。陳衛國的兒子放寒暑假,她也接到縣城的超市裡幫忙,管吃管住還給零花錢。村裡人早已不再提當年的風涼話,偶爾說起,都會感歎一句:“衛國當年那事,做得值!積德了!”

李伯那兩間土坯房,曆經風雨,幾年前在一個暴雨夜徹底坍塌了,隻剩下一堆長滿荒草的土坯殘骸。可村後山坡上那座墳,卻始終乾乾淨淨。李曉慧每年清明都一定會回來,拔掉墳頭的雜草,添上新土,擺上供品,燒一堆紙錢。

每次路過那片山坡,陳衛國總會不由自主地望上一眼。看到那座整潔的墳塋,他就會想起十六年前那個深秋的傍晚,想起寒風裡那口不算沉重卻感覺無比沉甸甸的鬆木棺材,想起泥濘的山路和勒進肉裡的麻繩。那時心裡是憋著一股勁的,是滾燙的。原來,人心裡那點最樸素的善意,就像隨手撒下的一顆種子,你從未期盼它開花結果。卻不知在哪一天,在另一片你未曾見過的土地上,它已悄然長成了一棵能為人遮風擋雨的大樹。他當年隻是不忍心看著一個老人孤零零地離去,卻意外地為另一個在風雨飄搖中尋找歸途的家庭,點亮了一盞小小的、溫暖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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