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和本子被泥鰍糟蹋得不成樣子,第二天去學堂,我頭都抬不起來。那書上還有股沒散乾淨的泥腥味,本子皺巴巴像醃菜葉子。
上課的時候,我儘量把書攤開小小的一個角,遮住那些臟兮兮的地方,生怕被老師看見,更怕被旁邊那些男娃兒看見又笑話我。
冉老師的課,我還是最喜歡的。他年紀大,說話慢悠悠的,肚子裡有好多故事,還會吹笛子、拉二胡。他看人的眼神不像彆人那樣帶著嫌棄,有時候還有點溫和。
那天上寫字課,冉老師拿出幾支舊毛筆,還有半瓶臭烘烘的墨汁,說教我們寫毛筆字。
“字是人的臉麵,寫得一手好字,走到哪裡都吃得開。”他慢慢說著,在黑板上畫格子,寫下一個端端正正的“人”字。
同學們都嘰嘰喳喳覺得新鮮,搶著去領毛筆。那毛筆也沒幾支好的,有的毛都掉光了,隻剩個杆杆,有的開叉開得像掃把。
我縮在後頭,不敢去拿。我的手黑黢黢的,指甲縫裡還有洗不乾淨的泥巴印子,咋個好去摸那白白淨淨的毛筆頭?而且,我的書本都成那樣了,再把墨汁弄上去,就更沒法看了。
冉老師在教室裡轉,看我們寫。走到我旁邊的時候,他停了一下。
我心裡咚咚跳,趕緊把那雙臟手往桌子底下縮,頭埋得更低了。
他沒說我啥,隻是看了看我桌上那本皺巴巴、臟兮兮的語文書,封麵上那個“語”字都快被泥巴蓋住了。
他歎了口氣,聲音不大,但我聽見了。那口氣歎得我心裡一酸,差點又掉眼淚。
過了一會兒,他走回講台,在他那張舊桌子抽屜裡翻了翻,拿出一支毛筆來。那支筆看起來比我們用的那些都好點,筆杆是深色的,筆頭的毛也齊整些。
他拿著那支筆,又走到我旁邊。
“唐萍萍,”他喊我名字,聲音還是那麼慢,“這支筆,你拿著用。”
我猛地抬起頭,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著他,又看看那支筆,手僵在桌子底下,不敢伸出來。
“拿著嘛,”他把筆又往前遞了遞,“筆就是拿來寫的,不怕用舊,就怕放壞了。”
旁邊有同學看過來了,眼神怪怪的。我臉一下子燒起來,又慌又窘,手在衣服上使勁擦了擦,才哆哆嗦嗦地伸出去,接過了那支筆。
筆杆涼涼的,光滑得很。
“謝謝……冉老師。”我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嗯,”他點點頭,沒再多說,又去看彆的同學了。
我握著那支筆,手心裡都出了汗。那是我第一次摸到一支像樣的毛筆。我用那開叉的“掃把”筆,蘸了一點點墨,在那廢報紙裁的練習紙上,一筆一畫地寫那個“人”字。
手有點抖,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墨疙瘩一大堆,比冉老師寫的那個差遠了。但我寫得很認真,每一筆都用了大力氣,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和害怕都按進那個字裡頭去。
下課的時候,我把毛筆仔細洗乾淨,把水甩乾,雙手捧著拿去還給冉老師。
他正在收拾講台上的東西,看我過來,有點奇怪:“咋個?不好用?”
“不是不是,”我連忙搖頭,把筆舉起來,“還給您……謝謝老師。”
冉老師看著我,又看了看我那雙手,沉默了一下,說:“這支筆,你留著用吧。我看你……寫得還算認真。”
我又愣住了。給我?這麼好的筆?
“我……我不要……”我慌得很,“我弄不好……會搞壞的……”
“一支筆嘛,壞了就壞了。”冉老師擺擺手,拿起他的老煙杆,“拿去吧,多練練字,字寫好了,以後有用處。”
我看著他咂巴了一口煙,不再看我,隻好把那支筆又緊緊攥在手心裡。筆杆上好像還有他手掌的溫度。
那天放學,我把那支毛筆用廢報紙包了好幾層,小心地放進我那爛書包的最裡層,挨著那本臟兮兮的語文書。
一路上,我都用手捂著那個地方,怕它掉出來,怕它被磕著。
奶奶看見我又拿回一支筆,倒是破天荒沒罵人,隻是撇撇嘴,陰陽臉上沒啥表情:“哼,窮酸老師,倒是會做人情。”
我沒吭聲。晚上,等他們都睡了,我又偷偷拿出那支筆,就著灶孔裡最後那點紅光,看了又看。
冉老師的那口氣,那支筆,就像黑黢黢的夜裡,突然亮了一下的一顆星星子,雖然很快就熄了,但那個亮光,好像暫時把山洞的鑼鼓聲、奶奶的罵聲、還有那些泥鰍的腥氣,都推開了一點點。
就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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