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團圓飯,終於開席了。堂屋裡擠得滿滿當當,大人小孩,說說笑笑,筷子碰著碗碟,叮當作響。燉雞的香味、臘肉的鹹香、還有炸魚的油味兒,混著男人們的煙味,熱烘烘地彌漫開來,這才是過年該有的樣子。
桌子是大方桌,本來就不寬裕,這會兒更是擠得胳膊碰胳膊。大伯、三叔、四叔、幺叔,還有他們帶回來的女朋友,再加上奶奶、爺爺,還有我爸媽和兩個小的,早就沒空位了。
我縮在灶房門口,冷風從門縫裡鑽進來,吹得我後脖頸發涼。眼睛卻不受控製地往那熱鬨的桌上看。
我爸悶頭吃飯,偶爾抬起頭跟叔叔們喝一口劣質的白酒,臉上沒什麼表情,好像這一路的疲憊還沒緩過來。我媽一隻手抱著小嫻,一隻手艱難地夾菜,還要時不時照應著啃雞腿啃得滿手油的小九。她看起來也累得很,眼底下有黑影。
小九吃得歡實,腮幫子鼓鼓的,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桌上的肉。小嫻在我媽懷裡咿咿呀呀,小手亂抓。他們倆好像很快就適應了這熱鬨,一點不生分。
奶奶倒是忙活著,一會兒給這個夾菜,一會兒給那個舀湯,臉上帶著笑,聲音也高:“老大,多吃點肉!老三,給你對象夾魚啊!學龍,彆光喝酒!小姝,嘗嘗這個雞……”
她的熱情和周到,一圈輪下來,好像獨獨漏掉了兩個人——我爸我媽,還有角落裡的我。
給我爸媽的,就是最開始那碗飯,之後就沒再多問一句。對我,更是像忘了還有這麼個人。
我媽好像有點不自在,她偷偷往我這邊瞟了好幾眼,眼神碰上了,又趕緊躲開。她嘴唇動了動,像是想叫我過去,或者給我夾點菜,但看看擠得密不透風的桌子,再看看奶奶的臉色,那話終究還是沒說出來。她隻是把自己碗裡一塊不大的瘦肉,偷偷夾到了小九碗裡。
我心裡那點剛剛因為見麵而升起的溫熱,一點點冷了下去。像灶膛裡沒燒旺的火,冒了點煙,就又熄了。
爸好像完全沒注意到我。他偶爾和叔叔們說兩句話,聲音低低的,大多時候就是沉默地吃飯,喝酒。他的目光掃過桌子,掃過弟弟妹妹,甚至掃過堂屋的牆壁,卻很少落在我身上。好像我站在這裡,和那堆在牆角的柴火沒什麼兩樣。
也是,我穿著這身破舊寬大的衣服,頭發亂得像草窩,臉上恐怕還有剛才乾活沾上的灰。跟桌上那些穿著乾淨新衣服、臉蛋紅撲撲的弟弟妹妹比,我確實像個外人,像個不該出現在這頓團圓飯上的小叫花子。
奶奶終於像是才想起我,端著一碗飯過來。不是新盛的,像是從哪個菜盤子裡拔拉出來的,上麵堆著些土豆、白菜,還有幾塊零碎的、帶著骨頭的肉,一看就是挑剩的。
“喏,吃吧。杵在這兒擋路。”她把碗往我手裡一塞,語氣硬邦邦的,轉身又堆起笑臉去招呼她那些寶貝兒子了。
碗是溫的,裡麵的飯菜卻好像帶著冰碴子。
我蹲下來,靠著冰冷的灶台,開始扒飯。眼淚不爭氣地往上湧,我使勁憋著,把頭埋得低低的,不讓彆人看見。
堂屋裡的熱鬨是他們的。
大伯在吹牛,說外麵打工多掙錢。三叔和四叔在劃拳,嗓門老大。幺叔和五姑在說廠裡的趣事,逗得奶奶哈哈笑。小從文靜地吃著飯,羅豔爽朗地附和著。小九吵著還要吃雞腿,小嫻咿咿呀呀地叫。
那些聲音,那些笑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傳到我耳朵裡,變得模糊又遙遠。
我聽著我媽低聲哄小嫻的聲音,聽著我爸偶爾咳嗽一聲,聽著弟弟吧嗒嘴的聲音。
他們離我那麼近,就隔了幾步遠。又那麼遠,遠得像隔了一條望不到邊的大河。
我一口一口地吃著碗裡的飯。土豆燉得很爛,白菜沒什麼味道,那幾塊碎肉嚼起來有點費勁。眼淚到底還是沒忍住,滴答滴答掉進碗裡,混著飯菜,一起咽下去。
又鹹,又澀。
這就是我盼了那麼久、等了那麼久的團圓飯嗎?
這就是我天天在村口守著,凍得瑟瑟發抖也要等來的爸媽嗎?
他們回來了,可是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我還是那個蹲在灶房門口吃飯的萍萍,還是那個多餘的、礙眼的影子。
奶奶的笑聲特彆刺耳,她在誇幺叔帶來的羊毛衫暖和,誇五姑買的點心好吃。
沒有人問一句我爸在外麵累不累。沒有人問一句我媽一個人帶兩個孩子難不難。更沒有人問一句我,這一年,是怎麼過的。
好像他們隻是出去串了個門,而不是走了整整一年,甚至更久。
碗裡的飯快吃完了,肚子是飽了,心裡卻空得厲害,嗖嗖地往裡灌著冷風。
我抬起頭,看著爸媽的背影。爸爸的背好像有點駝了,媽媽的頭發好像比以前黃了。
他們……是不是也很辛苦?所以才顧不上我?
可是……可是我也很辛苦啊……爸,媽,你們看看我啊……
這些話,在我心裡喊了千遍萬遍,卻卡在喉嚨裡,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團圓飯還在繼續,熱鬨非凡。我縮在我的角落裡,吃完了我一個人的“團圓飯”。
外麵的天,好像又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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