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翻破了的黃曆,一頁頁撕扯著,到底還是翻到了七月半。空氣裡好像都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涼颼颼的,帶著股紙錢和香燭的味兒。家家戶戶的門楣上,都插上了幾枝新折的桃枝或者柳條,說是能辟邪,擋那些放假回來“探親”的“老祖宗”。
我們貴州這地界,講究從七月初一開始,就得給祖宗供上。條件好的人家,桌子上擺的是蘋果、香蕉、花花綠綠的糖果、炸得金黃的糍粑,還有堆成小山的花生瓜子。香煙繚繞,供品豐盛,看著就體麵。
我們家,自然是擺不起那個排場。
外婆早早就在屋裡那個黑黢黢的、寫著祖宗名字的牌位前,擺上了幾個粗陶碗。碗裡供的不是買來的稀罕水果,是自家屋後那棵老梨樹上結的酸梨子。個頭不大,青皮上還帶著些麻麻點,摘下來的時候硬邦邦的,酸得能倒牙。
外婆把它們洗得乾乾淨淨,恭恭敬敬地擺上去,嘴裡還念念有詞,大約是請祖宗們彆嫌棄,家裡窮,就這點心意。又從裝糧食的瓦罐底子摳出一點點米,撒在碗周圍。花生瓜子是沒有的,太金貴,得留著換鹽巴。
說來也怪,貴州這地方,一到七月,早晚涼快,中午頭太陽又毒。可那些酸梨子擺在祖宗牌位前半個月,天天被香火熏著,居然真的沒爛!就是皮兒有點發蔫,皺巴巴的,但沒壞沒臭。
外婆看著那供果,臉上就露出一種虔誠又心安的表情,對我說:“幺兒,看見沒?這是老祖宗們享用過了,沾了福氣的。等供完了月半,咱們分著吃了,保準一年到頭不生病。”
我盯著那幾個蔫梨,咽了咽口水。雖然知道它們酸,但一想到是“沾了福氣”的,好像也變得珍貴起來。
舅媽對這些向來是不屑一顧的,鼻子裡哼氣,說外婆是“老迷信”,“窮講究”,“有那功夫不如多挖點野菜”。但七月半是大節氣,她也不敢明著阻攔,隻是臉色更難看些。
終於到了七月半正日子。外婆天沒亮就起來了,翻出她藏得最深的那點私房錢——估計是上次賣藥材偷偷攢下的幾個零碎毛票,攥在手心裡,躊躇了半天,還是下定決心出了門。
等她回來時,手裡竟然提著一小條肥瘦相間的豬肉!那肉也就巴掌那麼大,卻像塊寶似的,亮汪汪地晃人眼。
“今天過節,給老祖宗供點葷腥,也…也給娃兒們沾點油水。”外婆像是解釋給舅媽聽,又像是給自己打氣。
舅媽正喂小錢吃糊糊,看見那肉,眼睛剜了一下,嘴角撇得像歪嘴葫蘆,到底沒說什麼難聽的,隻是陰陽怪氣地嘟囔了一句:“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外婆沒接話,像是沒聽見。她把那塊肉寶貝似的拿到灶房,割下一小半肥肉多的地方,切成薄薄的片,放在一個空碗裡,準備等下蒸熟了供祖宗。剩下那大半,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全都切成了肉丁,準備和野菜一起煮。
最讓人吃驚的是,外婆今天居然煮了一大鍋白米飯!不是摻著紅薯野菜的糊糊,是實實在在、粒粒分明的白米飯!那米香混著水汽從鍋蓋縫裡鑽出來,霸道地充滿了整個灶房,勾得我肚子裡的饞蟲瘋狂扭動!
小長英、小長豔和小紅不知道啥時候跑回來了,一個個小鼻子使勁吸著,眼睛瞪得溜圓,圍著灶台轉,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連蹲門檻的幺舅舅,都忍不住朝這邊望了好幾眼。
舅媽抱著小錢,看著那鍋白米飯和案板上的肉丁,臉色複雜極了。她想說點風涼話,但那實實在在的米飯香和肉味,比什麼話都更有力。她最終隻是癟癟嘴,什麼也沒說,但眼神裡那尖銳的嫌棄,到底是淡下去不少。
供品擺上了。一碗白米飯,頂上鋪著幾片蒸得透明的肥肉片,油光鋥亮。旁邊是那幾個供了半個月、蔫頭耷腦的酸梨。香煙嫋嫋升起,外婆帶著我們幾個小的,恭恭敬敬地磕了頭,請祖宗“吃飯”。
儀式做完,外婆小心翼翼地把那碗供肉供飯端下來,把肉片撥到一邊這個最後會由大人吃掉,說是不能浪費祖宗的福氣),然後把那碗沾了肉油氣和“祖宗福氣”的白米飯,混著鍋裡其他的飯,和那些炒香的肉丁、野菜一鍋燉了。
開飯了!
每個人碗裡都是滿滿一碗油汪汪、香噴噴的菜肉拌飯!那是我好久好久都沒吃過的最香的一頓飯!白米飯嚼在嘴裡是甜的,肉丁雖然少,但每一粒都香得讓人想把舌頭吞下去!我們幾個孩子頭都舍不得抬,稀裡呼嚕地往嘴裡扒飯,吃得滿嘴流油,鼻尖冒汗。osty是扒拉碗裡的野菜和飯粒,看著我們狼吞虎咽的樣子,臉上露出了疲憊卻真實的笑容。那笑容裡,有種艱難維持下來的、關於家和傳統的安心。
吃完飯,外婆把那些供過的蔫梨洗乾淨,給我們每人分了大半個。我咬了一口,還是酸,酸得眯眼睛,但心裡卻覺得,這大概就是“福氣”的味道吧——酸澀裡,帶著一點點艱難的甜,和一份被祖宗“保佑”過的念想。
七月半的夜晚,外麵好像有零星燒紙錢的火光。院子裡,飄散著白米飯和肉的餘香,還有我們這幾個終於吃了頓飽飯的孩子,滿足的喟歎聲。
窮,還是窮。愁,依舊愁。但在祖宗回來的這一天,靠著外婆那點固執的“窮講究”和咬牙拿出的慷慨,這個家,總算有了一點節氣的樣子,和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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