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著,像坡上那頭老黃牛拉的破車,吱吱呀呀,慢吞吞,卻一刻不得停。
上學成了我灰暗生活裡唯一的光亮。每天天不亮,我就偷偷爬起來,啃兩口冷鍋巴,或者乾脆餓著肚子,背上我的破布書包,溜出家門。路上能碰到小燕燕她們,說說話,一起走,那段路是最輕鬆的。
學校裡,冉老師對我真好。他知道我落下一年的課,下課了經常把我叫到辦公室,拿舊課本給我補課。我學得也賣力,那些字啊數啊,好像本來就藏在我腦子裡,稍稍一點就通了。冉老師摸著我的頭笑:“平萍,我就說你聰明,可惜了…”
可惜啥,他沒說,但我懂。可惜我沒攤上好爹媽,沒攤上好奶奶,可惜我是個女娃。
三年級教室裡的同學,大多還是以前那些麵孔。除了小燕燕、小麗她們幾個,其他人對我還是有點疏遠。他們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大概是從家裡大人嘴裡聽了些閒話,說我“命硬”、“克人”,或者乾脆就是嫌棄我穿得破破爛爛,身上總有股味兒。我儘量不去在意,把頭埋進書本裡。書本裡的世界,沒有奶奶的罵聲,沒有乾不完的活,也沒有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
但放學鈴聲一響,好日子就到頭了。那光亮就像被風吹滅的油燈,“噗”一下,沒了。
我得趕緊往家跑。跑慢了,奶奶的罵聲能隔著半裡地傳過來。
家裡的活計好像永遠也乾不完。水缸好像是個無底洞,剛挑滿,沒兩天就又見了底。那扁擔壓在我還沒完全消腫的肩膀上,每走一步都疼得我吸氣。奶奶才不管我疼不疼,她隻看水缸滿不滿,看豬喂沒喂飽,看雞圈掃沒掃乾淨。
春天了,地裡的活也多起來。奶奶自己不下地,指揮我和爺爺乾。爺爺悶頭刨地,我就跟在後麵點種子,或者彎腰薅草。腰酸得直不起來,手指頭被泥土和草汁染得黑綠黑綠的。
最煩的是采茶。山上的野茶發了芽,綠油油的。放學後,奶奶塞給我一個小竹簍:“去!采茶去!采不滿彆回來吃飯!”
我和村裡其他幾個女娃一起,漫山遍野地找茶樹。手指頭被尖尖的茶樹葉劃出細小的口子,又被汗水漬得生疼。小竹簍看著不大,采滿也得小半天。太陽落山了,我才背著滿滿一簍子茶葉回家,交給奶奶。
奶奶把茶葉攤開,晾曬,偶爾會炒一點自己喝。但大部分,她都收起來,等攢多了拿到鎮上去賣錢。賣來的錢,我一分也見不著,全都進了她的口袋。她不會給我買一顆糖,更不會給我買一件新衣服。
有時候,我看著那些嫩綠的茶葉,心裡會有點難過。它們被曬乾了,賣掉了,變成了錢,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隻是那個采茶的、出力的。
有一天,我忍不住小聲問奶奶:“奶奶,賣茶的錢…能給我買個新本子嗎?這個快寫完了。”
奶奶眼睛一瞪,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買本子?你當錢是大風刮來的?你吃我的穿我的,哪一樣不要錢?采點茶葉就想著要東西?你個討債鬼!沒讓你倒貼就是好的了!滾一邊去,看著你就來氣!”
我嚇得趕緊低下頭,再也不敢提了。隻好把冉老師給的舊本子寫得密密麻麻,正麵寫完寫反麵,鉛筆短得都快捏不住了,找塊破布纏一纏繼續用。
小燕燕有時候看不過去,會把她用剩的鉛筆頭給我,或者撕幾張她多餘的草稿紙給我。我接過來,心裡又感激又難受。我知道她家也不寬裕。
周末更是彆想歇著。活兒比平時還多。除了挑水、喂豬、喂雞,還得幫爺爺上山砍柴。奶奶說燒灶的柴火不夠了。我跟著爺爺,拿著小砍刀,去山上砍那些枯樹枝。砍好了捆起來,背回家。柴火捆很紮人,走在山路上,刺啦刺啦地響,刮得我脖子和手臂一道道的紅印子。
有一天背柴回來,在村口碰到幾個長舌婦坐在那裡曬太陽。她們看著我背著比自己還大捆的柴火,歪歪扭扭地走過來,又開始嚼舌根。
“喲,你看唐家那丫頭,都快成個小柴火妞了。”
“可不是嘛,她奶奶可真會使喚人,比使喚牲口還狠。”
“聽說她爹媽又好久沒寄錢回來了?怕是外麵又有了小的,不要她了吧?”
“嘖嘖,這沒爹媽疼的孩子就是可憐哦…”
我低著頭,假裝沒聽見,加快腳步從她們身邊走過。那些話像針一樣,紮得我心裡密密麻麻地疼。爹媽…他們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為什麼這麼久都不來信?連外婆那裡,我也好久沒聽到消息了。她過得好嗎?回後外公那裡了嗎?
晚上,躺在冰冷梆硬的床板上,聽著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經常會想起在外婆家的日子。雖然也苦,也累,但外婆會偷偷給我塞點吃的,會晚上摟著我睡覺,會輕聲細語地跟我說話。奶奶呢?除了罵,還是罵。
奶奶的罵聲成了家裡的背景音,像灶房裡永遠散不掉的油煙味。她罵爺爺“悶葫蘆”、“沒出息”,罵我“賠錢貨”、“討債鬼”,罵不在眼前的兒子兒媳“白眼狼”、“不孝順”,罵雞不好好下蛋,罵豬吃太多不長膘…好像全世界都欠她的。
隻有小雅偶爾能讓她稍微緩和點臉色。小雅是長孫女兒,雖然也是女娃,但畢竟是大伯家的。奶奶心情好的時候,會掰一小塊麥芽糖給小雅吃,還會用難得的溫和語氣跟她說話。每當這時候,我就默默地躲在一邊看著,心裡說不上是羨慕還是彆的什麼。我知道,那種溫和,永遠也不會落在我身上。
日子就這樣熬著。肩膀上的腫慢慢消了,磨出了一層薄薄的繭子。手上的口子起了又愈合,愈合了又起新口子。腳上的破解放鞋終於徹底張了嘴,大腳趾頭露了出來,走路更硌腳了。
但我還是每天早早溜去學校。因為隻有在那裡,我才能暫時忘記扁擔的重量、奶奶的罵聲、還有那些紮人的閒言碎語。隻有握著那短得可憐的鉛筆,在寫得密密麻麻的本子上演算時,我才覺得,我好像還是個孩子,還有個盼頭。
雖然我也不知道,這盼頭,到底能亮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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