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抵達京城時,已是深秋。
皇城根下的風,比小鎮的凜冽得多,卷著落葉,打著旋兒穿過胡同,帶著股說不出的肅殺。他站在人潮洶湧的街頭,攥緊了懷裡的木匣,指節泛白。
這就是娘親念叨了一輩子的京城。樓高得遮天蔽日,街上的人穿著綾羅綢緞,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發出清脆的聲響,處處透著與小鎮截然不同的繁華。可這繁華落在念安眼裡,卻像裹著冰的糖,看著耀眼,碰著刺骨。
他一路打聽“蘇文彥”的名字。起初,沒人知道,直到他提起“蘇郎中”,才有個賣糖畫的老漢指了指城東的方向:“你說的是禮部的蘇大人吧?那可是咱們京城的新貴,住在金魚胡同的蘇府,氣派著呢!”
“蘇大人”三個字,像針一樣紮進念安心裡。他謝過老漢,一步步往金魚胡同走去,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
金魚胡同果然不同凡響。朱紅的大門,銅環獸首,門口站著兩個身著錦袍的門房,腰間配著長刀,眼神銳利如鷹。門楣上懸著塊匾額,上書“蘇府”二字,筆力遒勁,透著說不出的威嚴。
念安站在街角的老槐樹下,看著那扇緊閉的大門,看了整整一個下午。
他看到衣著光鮮的官員進進出出,對著門房客氣地拱手;看到丫鬟婆子提著食盒從側門出來,說說笑笑;看到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停在門口,車門打開,走下來一位珠翠環繞的夫人,眉眼間帶著雍容的笑意,正是門房口中的“蘇夫人”。
最後,他看到了蘇文彥。
他穿著一件石青色的錦袍,腰間係著玉帶,身姿挺拔,麵容比記憶中那張模糊的畫像成熟了許多,眼角有了細紋,卻更添了幾分沉穩的氣度。他送一位官員出門,臉上掛著得體的笑,言談間從容不迫,舉手投足皆是官威。
念安的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這就是他的爹爹。那個在小鎮柴房裡咳得蜷縮成一團、對娘親許下“金榜題名便娶你”的窮書生,如今已是衣著華貴、前呼後擁的蘇大人。
他變了,變得念安認不出,也變得娘親大概永遠也想不到。
直到暮色四合,蘇府的大門緩緩關上,念安才挪動腳步,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棧住下。客棧裡魚龍混雜,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和劣質酒氣,他卻顧不上這些,隻是坐在冰冷的床沿,摩挲著懷裡的木匣。
匣子裡的兩封信,他看過無數次。信上的字跡,與蘇府匾額上的“蘇府”二字,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那些“安心等待”“即刻歸來”的字眼,此刻看來,字字都像嘲諷。
他該怎麼辦?衝進去,質問他為什麼忘了娘親?為什麼騙了她一輩子?
可他看到蘇文彥那副威嚴的樣子,看到蘇府的氣派,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笑話。娘親耗儘一生等待的人,早已在這京華塵夢裡,活成了另一個人。他的質問,他的憤怒,或許在對方眼裡,連一陣風都算不上。
第二日,念安換了身乾淨的粗布衣裳,再次來到蘇府門前。
門房見他衣著寒酸,攔住了他:“去去去,哪兒來的叫花子,也敢在蘇府門前晃悠?”
“我找蘇文彥。”念安挺直脊背,聲音不大,卻很清晰。
“大膽!”門房眼睛一瞪,“蘇大人的名諱也是你能叫的?再不走,我放狗咬你了!”
念安攥緊了木匣,指節發白:“我是他兒子,我叫蘇念安。”
門房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你是他兒子?我還是他爹呢!趕緊滾,彆在這兒胡言亂語,耽誤了蘇大人的事,有你好果子吃!”
念安咬著牙,沒有動。他知道,空口無憑,沒人會信他。
正在這時,一輛馬車從胡同口駛來,停在蘇府門前。車簾掀開,走下來的正是蘇文彥。他今天穿著便服,卻依舊氣度不凡,身後跟著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眉眼像極了他,正奶聲奶氣地喊著“爹爹”。
念安的心跳驟然加速,他幾乎是本能地衝了過去,攔在了蘇文彥麵前。
“蘇文彥!”
蘇文彥被嚇了一跳,皺眉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少年,衣衫雖舊卻乾淨,眼神裡帶著一股執拗的倔強,還有一絲……說不清的熟悉感。
“你是何人?”蘇文彥的聲音帶著疏離的威嚴。
“我是沈晚意的兒子,我叫念安。”念安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我娘讓我來問問你,你當年許下的承諾,還算不算數?”
“沈晚意”三個字像一道驚雷,劈在蘇文彥心頭。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瞳孔驟縮,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這個名字,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聽過了。久到他以為自己早已忘了,忘了那個雨天的柴房,忘了那個溫柔的姑娘,忘了那個被他遺棄在江南小鎮的承諾。
可此刻,被這少年當麵喊出來,那些被刻意塵封的記憶,像潮水一樣洶湧而來——晚意低頭繡活時的側臉,她鬢邊的白茉莉,她抱著他時發間的清香,還有她最後望著他離開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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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說什麼?”蘇文彥的聲音有些發顫,下意識地看向身後的兒子,又迅速轉回頭,眼神躲閃,“我不認識什麼沈晚意,你認錯人了。”
“認錯人?”念安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他從懷裡掏出那個木匣,打開,拿出那兩封信和那支梅花玉簪,“這是你寫的信,這是你送我娘的玉簪!你怎麼可能不認識她?”
玉簪上的梅花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那熟悉的紋路,像刻在蘇文彥的骨頭上。他的呼吸瞬間變得急促,臉色白得像紙,連帶著手都開始發抖。
他怎麼可能忘?這玉簪是他母親的遺物,當年他走得匆忙,隨手送給了晚意,以為隻是件尋常飾物,卻沒想過,她竟留了這麼多年。
“文彥,怎麼了?”馬車上的柳氏也下了車,疑惑地看著這一幕,當她看到念安手裡的玉簪時,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她是知道丈夫年少時在江南待過的,隻是他從未細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