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第一次對“家”這個字有具體的感知,是在七歲那年的冬天。
北風卷著雪粒子砸在窗玻璃上,發出細碎的劈啪聲,像無數根小針在紮。他縮在孤兒院走廊最角落的長椅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薄棉衣根本擋不住寒氣,手指凍得通紅,連攥著的半塊橡皮擦都快要握不住。走廊儘頭的鐵門被推開時,裹挾著的寒風幾乎要把他掀起來,他下意識地往長椅縫裡縮了縮,卻聽見一個溫和的女聲在問院長:“就是這個孩子嗎?”
他抬起頭,看見一對中年夫婦站在那裡。女人穿著紅色的羽絨服,像一團暖融融的火,男人穿著深藍色的工裝棉襖,袖口磨出了毛邊,卻身姿筆挺。他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帶著審視或憐憫,隻是平靜地,像在看一朵慢慢開的花。
院長把他叫過去,他低著頭,帆布鞋的鞋尖快要蹭到地麵。女人蹲下來,她的手很暖,輕輕碰了碰他凍得僵硬的臉頰:“你叫林墨,對嗎?”
他點點頭,聲音細若蚊蚋。
“我叫張慧,他是我愛人,叫李建國。”女人的聲音像浸在溫水裡,“我們……想帶你回家,你願意嗎?”
“家”這個字像一顆被焐熱的糖,在他空蕩蕩的心裡慢慢化開來。他記得那天自己沒有哭,隻是用力地點頭,直到脖頸發酸。李建國把他那件薄棉衣脫下來,換上一件帶著淡淡皂角香的舊棉襖,是男人自己穿過的,有點大,卻裹得他密不透風。走出孤兒院大門時,李建國彎腰把他背了起來,他趴在男人寬厚的背上,能聽見沉穩的心跳聲,像冬夜裡最安心的鼓點。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融化成水,他卻第一次覺得,冬天好像也沒那麼冷。
張慧和李建國的家在老城區的一棟筒子樓裡,隻有一間半的小屋。進門是狹窄的過道,擺著一張掉漆的方桌,靠牆的煤爐上坐著鋁壺,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裡屋放著一張雙人床和一個舊衣櫃,外間用布簾隔開,擺著一張小鐵床,那是給他準備的。
“以後這就是你的房間了。”張慧幫他把小鐵床鋪好,褥子是新彈的,帶著陽光的味道,“晚上要是冷,就跟我們說。”
第一晚他睡得並不安穩,總覺得像是在做夢。半夜裡煤爐的火滅了些,他迷迷糊糊地覺得冷,翻了個身,卻聽見布簾被輕輕拉開。李建國拿著一件厚毛毯走過來,動作很輕地蓋在他身上,又掖了掖邊角。黑暗中,他看不清男人的臉,隻聽見他低聲對張慧說:“孩子瘦,彆凍著了。”
從那天起,他的生活裡有了煙火氣。每天早上,張慧會提前半小時起來生煤爐,煮一鍋稀粥,蒸兩個白麵饅頭。李建國在機械廠上班,總是天不亮就出門,臨走前會摸摸他的頭:“在學校好好聽話。”
他以前在孤兒院總是吃不飽,張慧就變著法子給他補營養。發工資的日子,李建國會買一塊肉回來,張慧燉得爛爛的,大部分都挑到他碗裡。他不好意思,想夾回去,張慧就笑著按住他的手:“長身體呢,多吃點。”
他上學的第一天,張慧給他買了新書包,藍色的帆布包,上麵印著小小的紅星。李建國把他送到學校門口,蹲下來幫他理了理衣領:“彆跟人打架,有事就告訴老師,或者回家跟我們說。”他看著男人眼角的細紋,用力點頭。
在學校裡,他總是很安靜。彆的孩子討論動畫片和新玩具時,他就在座位上看書,或者偷偷練字。張慧給他買了一本字帖,說字如其人,要寫得端端正正。他每天晚上都練到很晚,李建國就陪著他,在旁邊擦他的機床零件,煤油燈的光昏黃溫暖,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有一次,班裡的男生搶他的作業本,嘲笑他是“沒人要的孩子”。他攥緊了拳頭,卻沒敢動手,隻是紅著眼眶把作業本搶了回來。那天放學,他一路哭著跑回家,張慧看見他臉上的淚痕,什麼也沒問,隻是把他拉到懷裡,輕輕拍著他的背。晚上李建國回來,聽說了這事,沉默了很久,然後把他叫到身邊,指著自己胳膊上的一道疤:“我年輕的時候,也總被人欺負。後來我想明白了,人要爭口氣,但不是靠打架。你把書念好,比什麼都強。”
他記住了這句話。從那以後,他更加努力地學習,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張慧把他的獎狀一張張貼在牆上,紅色的紙張在斑駁的牆壁上格外顯眼。每次有鄰居來串門,張慧都會指著獎狀,笑得合不攏嘴:“我們家小墨,就是懂事。”
他漸漸變得開朗了些。會在張慧擇菜的時候,搬個小板凳坐在旁邊,給她講學校裡的事;會在李建國下班回來時,接過他手裡的工具包,幫他捶捶背。他開始叫他們“爸”“媽”,第一次開口的時候,張慧眼圈紅了,李建國愣了半天,才重重地“哎”了一聲,聲音都有些抖。
那年冬天,他得了重感冒,發燒到快四十度。張慧背著他往醫院跑,雪下得很大,她的鞋裡灌滿了雪水,卻跑得飛快。李建國在廠裡加班,接到電話後請了假,騎著自行車趕過來,車把上掛著買的退燒藥,額頭上全是汗。他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地看見他們守在床邊,張慧用溫水給他擦手心,李建國搓著凍僵的手,不停地看牆上的掛鐘。那時候他想,原來被人擔心,是這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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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煤爐裡的火,不熾烈,卻一直暖著。他上了初中,個子躥得很快,李建國的舊棉襖他已經穿不下了。張慧拉著他去商場,給他買了一件新的羽絨服,灰色的,帶著帽子。他摸著蓬鬆的麵料,小聲說:“太貴了。”張慧拍拍他的肩:“我們小墨長大了,該穿新衣服了。”
他開始學著做家務。放學回來,會先把煤爐的火捅旺,把水燒開。周末的時候,會幫張慧去菜市場買菜,學著討價還價。李建國的機床零件臟了,他會拿去用汽油洗乾淨,雖然味道很難聞,但看著男人讚許的眼神,他心裡甜絲絲的。
初三那年,李建國在廠裡出了意外,被掉落的鋼材砸傷了腿。住院的日子裡,張慧沒日沒夜地守在醫院,家裡的事全落在了他身上。他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做好早飯送到醫院,然後再去學校。晚上放學,先去菜市場買菜,回家做好晚飯,再送到醫院,回來還要複習功課。張慧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心疼地掉眼淚,他卻笑著說:“媽,我沒事,我是男子漢了,能照顧你們。”
李建國出院後,腿落下了殘疾,不能再乾重活,廠裡給了一筆撫恤金,讓他提前退休了。家裡的經濟一下子緊張起來,張慧找了份在街邊縫補衣服的活,每天風吹日曬的。他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偷偷利用晚自習後的時間,去附近的餐館洗盤子,賺來的錢偷偷塞到張慧的錢包裡。
有一次被張慧發現了,她拿著那些皺巴巴的零錢,哭得很傷心:“小墨,你怎麼這麼傻?你現在該好好學習啊!”他抱著張慧的肩膀,輕聲說:“媽,我不累,我想讓你們輕鬆點。”
他最終還是考上了市裡最好的高中。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李建國拄著拐杖,在門口的小飯館點了三個菜,買了一瓶二鍋頭。他很少喝酒,那天卻喝得有點多,紅著眼眶說:“我們小墨有出息了,以後……以後能過上好日子了。”
高中三年,他更加節儉。彆的同學穿著名牌球鞋,他還穿著李建國給他買的回力鞋,洗得發白卻很乾淨。他很少買零食,午飯總是兩個饅頭就著鹹菜,但他從不覺得苦。每次放假回家,他都會把省下的生活費交給張慧,看著她數錢時臉上的笑容,他覺得一切都值了。
高考結束後,他估分能上一所不錯的大學。填誌願的時候,他選了本地的大學,張慧問他為什麼不選個遠點的好學校,他笑著說:“離家裡近,方便回來照顧你們。”李建國拍了拍他的背,沒說話,眼眶卻紅了。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天很藍。他拿著通知書跑回家,想第一時間告訴爸媽這個好消息。推開門,卻看見家裡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張慧坐在床邊,眼圈通紅,李建國蹲在地上,手裡捏著一張紙,不停地歎氣。
“爸,媽,怎麼了?”他心裡咯噔一下。
張慧抬起頭,看著他手裡的錄取通知書,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小墨……我們對不起你。”
李建國站起身,把那張紙遞給他。是一張診斷書,上麵寫著張慧的名字,還有“尿毒症”三個字。他的手開始發抖,那些字像針一樣紮進他的眼睛裡。
“醫生說,要透析,可能……還要換腎。”李建國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家裡的錢,都拿去檢查了,後續的費用……我們實在拿不出來了。”
他手裡的錄取通知書飄落在地,他卻沒心思去撿。他看著張慧蒼白的臉,看著李建國佝僂的背,喉嚨像被堵住了一樣,發不出任何聲音。
“小墨,”張慧拉住他的手,她的手很涼,“我們商量好了,把你送回孤兒院……那裡或許能幫你聯係新的人家,你還能去上大學。”
“媽,你說什麼呢!”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我不走!我可以不上大學,我去打工賺錢,我給你治病!”
“傻孩子,”李建國歎了口氣,“這病不是一天兩天能好的,也不是你打幾份工就能治得起的。我們不能耽誤你啊……你是個好孩子,該有自己的前程。”
“我不要前程,我隻要你們!”他跪倒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流,“你們是我爸媽啊!你們不能不要我……”
那一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他守在張慧床邊,握著她的手,直到天亮。第二天早上,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小鐵床上,身上蓋著毛毯。裡屋的門開著,床上空蕩蕩的,隻有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
桌上放著一個布包,還有一張紙條。是張慧的字跡,娟秀卻帶著顫抖:
“小墨,對不起。我們養了你十幾年,很幸福。但我們不能拖累你,你要好好活下去,上大學,找份好工作,娶個好媳婦,忘了我們吧。布包裡是我們攢的一點錢,你拿著當學費。——爸,媽”
布包裡有一遝零錢,最大的麵額是五十,還有幾張皺巴巴的十塊和五塊,加起來不到一千塊。他把錢緊緊攥在手裡,指節泛白,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那張紙條上,暈開了墨跡。
他衝出家門,在筒子樓裡大聲喊著“爸”“媽”,聲音在空曠的樓道裡回蕩,卻沒有人回應。他跑到李建國以前上班的機械廠,門衛說他昨天就來辦過離職手續了。他跑到張慧縫補衣服的街邊,隻有空蕩蕩的小馬紮和縫紉機。
他像瘋了一樣在城市裡找,從日出找到日落,腳磨出了血泡,嗓子喊得嘶啞,卻連他們的影子都沒找到。天黑的時候,他回到那間小屋,煤爐是涼的,鋁壺裡的水也是涼的。他坐在那張掉漆的方桌旁,看著牆上貼滿的獎狀,突然覺得,心裡那團暖了十幾年的火,好像滅了。
窗外的風又開始刮了,像七歲那年一樣冷。他從衣櫃裡翻出那件李建國穿過的舊棉襖,套在身上,卻再也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棉襖的口袋裡,他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顆用糖紙包著的水果糖,已經化了一半,黏糊糊的,卻帶著一點甜。
那是他剛被收養時,張慧塞給他的,他一直沒舍得吃,偷偷藏在了棉襖口袋裡。
他把那顆糖放進嘴裡,甜味在舌尖蔓延開來,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苦澀。他蹲在地上,抱著膝蓋,終於忍不住,發出了像受傷野獸一樣的嗚咽。
筒子樓裡很靜,隻有他的哭聲,和窗外越來越緊的風聲。
他又變成了一個人。
無家可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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