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撕心裂肺的七月,空氣像一籠密不透風的蒸籠。林秀蘭蹲在菜市場最角落的垃圾堆旁,額頭上的汗珠子砸在布滿汙垢的水泥地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又被蒸騰的熱氣烤乾。她手裡攥著根鐵鉤子,正費力地從爛菜葉和餿水裡勾出一個壓扁的塑料瓶,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掉的黑泥,虎口因為長期用力而泛著不正常的紅。
“媽!”
兩個半大的少年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臉上帶著明顯的局促。是大寶和小寶,剛放暑假,特地來給她送午飯——其實就是兩個冷饅頭,夾著點鹹菜。
林秀蘭猛地直起身,腰眼傳來一陣尖銳的疼,她卻顧不上揉,慌忙用衣角擦了擦手,臉上堆起笑:“怎麼來了?不是讓你們在家好好看書嗎?”
大寶把布包遞過去,聲音悶悶的:“爸……王建軍托人捎了點錢來,讓我們交學費。”
“王建軍”三個字像根針,猝不及防紮進林秀蘭心裡。自從那個冬天他走後,這十年裡,他隻在孩子們上小學時寄過一次錢,寥寥幾百塊,像打發乞丐。如今孩子們都上高中了,正是花錢的時候,他倒想起有這兩個兒子了。
“他還說什麼了?”林秀蘭的聲音有些發緊,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小寶低著頭,踢著腳下的石子:“沒說啥,就說讓我們好好讀書,彆惹你生氣。”他不敢看母親的眼睛,其實王建軍托人帶的話裡,還提了句“讓你媽彆那麼苦,找個正經活”,那語氣裡的輕慢,像針一樣紮得他耳朵發燙。
林秀蘭沒再追問,接過布包打開,兩個硬邦邦的饅頭硌得手心生疼。她掰了半塊,塞進大寶手裡:“你們還沒吃吧?快墊墊。”
“我們吃過了。”大寶往後退了一步,眉頭擰著,“媽,你彆再撿這個了,同學看見了……”
“看見咋了?”林秀蘭把剩下的饅頭塞進嘴裡,乾得咽不下去,她咳了兩聲,啞著嗓子說,“這錢來得乾淨!一不偷二不搶,媽掙得踏實。”她知道兒子在怕什麼,怕同學笑話他們有個撿垃圾的媽,可她沒辦法。工地上的活重,她一個女人家早就跟不上了,隻能靠撿廢品和給人縫補漿洗掙點零錢,勉強供兩個兒子上學。
小寶突然紅了眼:“可你昨天夜裡咳得那麼厲害!醫生不是讓你彆熬夜嗎?”
上個月林秀蘭在工地上幫人搬磚,中暑暈倒摔在地上,磕破了頭,還查出了嚴重的支氣管炎,醫生說必須靜養,不能再勞累。可她哪敢歇著?兩個兒子的學費、書本費、生活費,像座大山壓著,她歇一天,孩子們可能就少一頓飽飯。
“沒事,老毛病了。”林秀蘭拍了拍小寶的胳膊,掌心的硬繭蹭得少年皮膚發疼,“你們倆好好考大學,等將來出息了,媽就不遭這份罪了。”
這話她念叨了十年。從孩子們背著小書包走進學堂那天起,她就把所有的希望都係在“考大學”這三個字上。她不懂什麼大道理,隻知道鄰居家那個考上大學的孩子,畢業後在城裡找了好工作,把爹娘都接去享福了。她也想,想跟著兒子們走出這片泥濘,想看看高樓大廈裡的日子是不是真的像彆人說的那樣暖。
那天下午,林秀蘭背著滿滿一蛇皮袋廢品去回收站,路上突然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點砸在身上,疼得像小石子,她下意識地把裝著饅頭的布包揣進懷裡,怕被雨淋濕。雨水順著她的頭發往下淌,模糊了視線,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突然腳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
廢品撒了一地,她掙紮著想爬起來,卻發現右腿動不了了,鑽心的疼順著骨頭縫往肉裡鑽。雨越下越大,路上的行人都在跑,沒人注意到蜷縮在路邊的她。她抱著腿,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眼淚卻混著雨水往下掉。
她想起十年前那個冬天,王建軍走後,她抱著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覺得天都塌了。可現在,她寧願回到那個時候。那時候孩子們還小,隻會抱著她的脖子喊媽媽,不會因為她撿垃圾而覺得丟人,不會在她咳得撕心裂肺時彆過頭假裝沒看見。
不知過了多久,一輛自行車停在她麵前。是大寶,他手裡拿著把傘,看到地上的她,臉一下子白了。
“媽!”他跳下車,蹲下來想扶她,手卻在發抖。
“彆動……”林秀蘭喘著氣,“腿好像斷了。”
大寶咬著唇,眼圈通紅,他脫下自己的校服外套,披在林秀蘭身上,然後轉身就往回跑:“媽你等著,我去叫人!”
看著兒子慌亂的背影,林秀蘭心裡又酸又澀。她知道,兒子不是不心疼她,隻是這世道太沉,壓得他喘不過氣,連心疼都變得小心翼翼。
後來,林秀蘭的腿被診斷為骨裂,醫生讓她住院,她死活不肯。光是拍片子的錢就花了她半個月的收入,住院更是想都不敢想。她讓大寶找了塊木板,自己用布條把腿綁住,躺在床上,每天由兩個兒子輪流給她端水送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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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十年來第一次“歇著”。可躺在床上的日子,比乾活還難受。她看著屋頂漏雨的破洞,聽著窗外鄰居家看電視的聲音,心裡像被貓抓一樣。她開始胡思亂想,怕耽誤了給孩子們攢學費,怕等她能下床了,廢品都被彆人撿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