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諭旨,如同一聲沉悶的春雷,在軍機處值房由精乾的書吏謄寫清楚、鈐上關防後,便被裝入防水的油布袋,由專差快馬加鞭,衝出紫禁城的東華門,沿著貫通南北的官道,風馳電掣般奔向揚州。
這是一條傳遞帝國最高意誌的血管,驛馬的四蹄踏起滾滾黃塵,穿過華北平原剛剛抽穗的麥田,越過黃河渾濁的波濤,途經一個個驛站。每到一處,換馬不換人,信使將那盛放旨意的黃色奏事匣子如同性命般護在懷中,隻灌下一大碗濃茶,嚼幾口乾糧,便又翻身上馬,繼續這場與時間賽跑的旅程。官道兩旁的百姓,早已習慣了這種代表著皇權迅捷與威嚴的景象,隻是偶爾會在茶餘飯後猜測,不知又是哪裡的封疆大吏將要蒙受天恩,或是麵臨雷霆。
就在驛馬南下的同時,揚州城依舊沉浸在其慣有的、帶著鹹濕氣息的繁華夢裡。表麵上,一切如常。運河上鹽船往來如梭,市肆間人聲鼎沸,茶樓酒館裡,士紳商賈們依舊在高談闊論,仿佛尤拔世那道奏折不過是投入大江的一顆小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
但在這平靜的水麵之下,暗流已然開始湧動。
最先嗅到危險氣息的,是那些在鹽業這個巨大利益鏈條上盤踞最久、根基最深的“總商”們。總商黃源泰,這幾日總覺得右眼皮跳得厲害。他借口感染風寒,推掉了好幾場應酬,獨自待在他那位於康山草堂附近的巨宅深處。書房裡,紫檀木書架上擺滿了裝點門麵的經史子集,但他此刻卻毫無翻閱的興致,隻是背著手,在鋪著厚厚波斯地毯的地上來回踱步。
他回想起前幾天鹽運使司衙門裡一位相交多年的“朋友”,借著送新茶的機會,隱晦地提醒他:“黃翁,近日衙署裡氣氛不對,尤大人查閱舊檔甚是勤勉,尤其關注‘公銀’往來……您是老成持重之人,往年賬目,還需仔細梳理,以備谘詢啊。”
這話說得含蓄,但黃源泰聽懂了。尤拔世果然在查那筆“引餘銀兩”!他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二十多年了,這筆錢如同一條滋養著無數螞蟥的暗河,從未暴露在陽光之下。曆任鹽政,從吉慶到高恒,再到普福,誰不是在這條河裡撈得盆滿缽滿?而他們這些總商,則憑借“報效”之功,換取了更多的鹽引配額、更優的課稅待遇,以及官麵上無形的庇護。這早已形成了一套心照不宣、運轉嫻熟的規則。
“千萬兩啊……”黃源泰心裡默算著這些年來經他之手流出去的銀子,不禁打了個寒顫。給高恒大人的“冰敬”、“炭敬”,助其打點京中關係的“部費”,為普福大人“代辦”的古玩玉器,還有逢年過節、紅白喜事各種名目的“孝敬”……這些固然是巨款,但更大頭的,還是那些以“辦公”、“辦貢”名義支取的銀子。修建皇帝南巡駐蹕的行宮、花園,采購進貢內務府的珍玩,這其中有多少是實銷實報,有多少是虛開浮冒,中飽了私囊,連他自己都快記不清了。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望著庭院中精心營造的假山池沼。這亭台樓閣,這錦衣玉食,哪一樣不是從那白花花的鹽、白花花的銀子中來的?如今,這好日子怕是要到頭了。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黃源泰眼中閃過一絲商人的精明與狠厲。他迅速盤算起來:首先,必須立刻召集幾個核心的總商,統一口徑。就說所有“餘息”銀兩,皆用於皇上南巡接駕、宮廷貢奉等公務,絕無私吞。賬目……賬目需要立刻著手“整理”,那些過於露骨的、指向個人分肥的記錄,必須銷毀或修改,做成“公用”開支的樣子。其次,要趕緊派人,不,最好是自己親自寫信,向京中那些平日拿了厚禮的“關係”們打探消息,尋求庇護。高恒大人雖然卸任,但在京中人脈猶在,聖眷……想必也還未完全衰落吧?
他立刻走到書案前,鋪開信箋,提起那支狼毫筆,卻覺得筆杆有千鈞重。這信,該怎麼寫?說得輕了,怕對方不重視;說得重了,又恐引火燒身。他斟酌再三,終於落筆,語氣極儘恭謹委婉,先問候高恒大人安好,隨後提及近日鹽政衙門似有清查舊賬之舉,恐涉及往年“公務”開支,懇請大人念在往日“情誼”,於京中代為周旋,澄清“誤會”雲雲。
寫完信,用上火漆,叫來最心腹的管家,低聲囑咐:“立刻安排穩妥之人,快馬進京,務必將此信親手交到高恒大人府上。記住,要快,要隱秘!”
管家領命而去。黃源泰稍稍鬆了口氣,但心中的那塊大石,卻並未落下。他知道,這隻是第一步。這場風波,恐怕不會那麼容易平息。尤拔世是新人,想要立威;而皇上……皇上到底對此事知情多少?又是什麼態度?他想起高恒曾經酒後得意地透露,有些“報效”是直接入了內務府的賬,皇上是默許的。可如今,這“默許”還作數嗎?
一種巨大的不確定感和恐懼,如同揚州城春日潮濕的黴氣,無聲無息地滲透進他華宅的每一個角落。
與此同時,在前鹽政高恒位於揚州的彆院裡,卻是另一番景象。高恒並未立即返京,他貪戀揚州的繁華與舒適。此刻,他正與幾位清客幕友在水榭中欣賞新排演的戲曲,絲竹悠揚,水波蕩漾。
一名下人悄悄走近,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顯然是彙報了黃源泰那邊的異動以及可能來自京城的消息。
高恒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隨即恢複了常態,揮揮手讓下人退下。他臉上依舊帶著矜持的笑容,對幕友們道:“無事,些許小事,不必擾了雅興。”
他確實不怎麼慌張。在他看來,這“引餘公銀”之事,乃是沿襲多年的成例,並非他高恒獨創。所得銀兩,大部分也確實用於南巡接駕、宮廷供奉等“剛性”開支,這是為皇上辦事,是“忠”;自己從中取一些“辛苦費”、“車馬錢”,上下打點,維持關係,也是官場常態,是“情”。法理不外乎人情。他背後有高斌氏的家族背景,有宮中貴妃的情麵,皇上難道還會為了這點“慣例”之事,深究到底不成?尤拔世一個新任鹽政,急於表現,查一查也就罷了,難道還真能翻得了天?
這種源於身份地位和過往經驗的自信,或者說僥幸,讓他選擇按兵不動,甚至沒有立刻給京中的家族和盟友去信預警。他低估了皇帝對千萬兩白銀流失的震怒,也低估了這樁案件背後所觸及的,帝國財政管理製度深層次的矛盾與危機。
係統的慣性是強大的,它讓身處其中的人,常常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規則永遠會按照既定的方式運轉,卻忘了執掌最終權柄的皇帝,擁有隨時修改甚至摧毀舊規則的力量。
就在黃源泰焦灼不安、高恒不以為然的當口,那匹帶著皇帝諭旨的驛馬,已經裹挾著一路風塵,衝入了揚州城高聳的城門。馬蹄聲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而急促的聲響,像戰鼓一樣,敲在了某些人驟然繃緊的心弦上。
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