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巡撫彰寶接到廷寄密旨時,正在蘇州巡撫衙門後堂批閱公文。展開那明黃色的卷軸,他隻掃了一眼,心頭便是一沉。不是驚訝於兩淮鹽務會出問題——這在官場幾乎是公開的秘密——而是驚訝於皇上措辭之嚴厲,決心之果斷。“徹底嚴查”、“無論何人”、“一律鎖拿嚴訊”、“不得有絲毫徇隱”,字字如鐵,砸在心頭。
他立刻意識到,這不是一次尋常的吏治整飭,而是一場必須拿出真格的政治風暴。自己作為江蘇巡撫,轄境之內出了如此驚天大案,本就難辭其咎,若再在查辦過程中稍有差池,頭頂這頂烏紗,乃至項上人頭,恐怕都難保。
沒有片刻耽擱,彰寶立刻點齊最精乾的幕僚、刑名師爺和親兵護衛,分乘數艘官船,連夜沿運河北上揚州。船行水上,夜色茫茫,兩岸燈火稀疏。彰寶獨自站在船頭,任初夏的夜風吹拂著官袍。他年近五旬,為官二十餘載,深知官場積弊如同河底淤泥,看似水麵平靜,一旦攪動,便是汙濁翻湧,腥臭難當。這“引餘公銀”牽扯二十餘年,曆任鹽政、運使、總商,盤根錯節,背後不知站著多少京中的神仙。查,勢必得罪一大批人;不查,聖怒難犯,第一個倒黴的就是自己。
“唉,真是避無可避的火山口啊。”他輕歎一聲,眉頭緊鎖。
抵達揚州時,天色未明。彰寶沒有驚動地方官員,徑直入駐早已預備好的欽差行轅——一處相對獨立、便於守衛的園林宅院。稍事休整,天剛蒙蒙亮,他便派人持名帖前往鹽政衙門,請尤拔世過府議事。
尤拔世來得很快,臉上帶著連日操勞的疲憊,但眼神中卻有一種如釋重負和躍躍欲試的光芒。他知道,真正的較量,從現在才開始。
“尤大人,辛苦了。”彰寶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引入正題,“皇上的旨意,你我都清楚了。此事千頭萬緒,牽涉甚廣,依你之見,當從何處入手,方能迅雷不及掩耳,又不致打草驚蛇?”
尤拔世顯然早有腹案,沉聲道:“彰大人,下官以為,當以‘快’字訣和‘準’字訣破局。首先,應立即控製關鍵人證,尤其是總商黃源泰。他是曆屆總商之首,所有‘引餘’銀兩的收取、支用,大多經他之手,他那裡必有明細賬冊,至少是暗賬。其次,查封鹽運使司及曆任鹽政、運使衙門的相關檔案,重點是乾隆十一年以來所有預提鹽引的奏銷底冊、銀錢往來記錄。最後,則需秘密詢訪知情人,包括鹽運司內部可能被排擠的官吏、與總商有隙的散商,甚至……已卸任的官員。”
他提到“已卸任的官員”時,刻意放緩了語速,目光與彰寶一碰。兩人心照不宣,都知道這指向的是高恒、普福,乃至淮安的盧見曾。
彰寶沉吟片刻,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控製黃源泰,查封檔案,此乃題中應有之義,可立即辦理。隻是這詢問卸任官員……尤其是高恒,身份特殊,若無確鑿證據,恐難以下手,反遭物議。”
尤拔世道:“大人所慮極是。故下官以為,當由黃源泰及賬冊檔案打開缺口。隻要拿到切實證據,證明巨額公銀流入私囊,則無論是誰,也難逃法網!”
“好!”彰寶不再猶豫,顯示出封疆大吏的決斷,“就依此計。立刻行動!”
一聲令下,巡撫衙門的親兵與尤拔世調派的鹽丁迅速出動,如同數支利箭,射向揚州城的各個方向。
首要目標,總商黃源泰的府邸。當官兵砸開那朱漆大門時,府內一片雞飛狗跳。黃源泰正在佛堂焚香禱告,祈求平安,聞訊驚得手中的檀香都掉在了地上。他強作鎮定,質問帶隊武官:“爾等是何人麾下?可知此地是何所在?豈容爾等擅闖!”
那武官麵無表情,亮出巡撫衙門的令牌和拘票:“奉撫台大人鈞旨,請黃源泰赴行轅問話!相關賬冊文書,一並查封帶走!”
黃源泰臉色瞬間慘白,他知道,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被兩名兵士“請”出了府門,回頭望去,隻見如狼似虎的衙役們已經開始翻箱倒櫃。他心中一片冰涼,那些他未來得及完全銷毀或轉移的私賬、往來的密信,恐怕都要暴露了。
幾乎在同一時間,另一隊人馬直撲兩淮鹽運使司衙門檔案庫。守衛的書吏試圖阻攔,被帶隊官員一聲厲喝:“欽差辦案,阻礙者與案犯同罪!”頓時噤若寒蟬。沉重的庫房大門被打開,塵封多年的卷宗賬冊暴露在光線下,上麵記載著二十多年來,那筆龐大“暗河”的每一次潮起潮落。
揚州城,這個以鹽興、以奢靡聞名的城市,在這一天,真切地感受到了來自帝國最高權力的寒意。茶樓酒肆間的談笑聲低了下去,以往招搖過市的鹽商車馬也變得低調了許多。一種無形的緊張氣氛,如同江南的梅雨,籠罩了整個城市。
欽差行轅的二堂,被臨時改成了審訊室。彰寶與尤拔世並坐堂上,沒有驚堂木,沒有三班衙役,但肅殺之氣更濃。
黃源泰被帶了上來,他努力維持著體麵,但微微顫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內心的恐懼。
“黃源泰,”彰寶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本官與尤大人奉旨查辦兩淮預提鹽引、餘息銀兩一案。你是總商之首,曆年‘引餘’銀兩,皆由你等總商收取、支應。這千萬兩白銀,究竟用於何處?可有賬目?——你要想清楚了再回話,若有半句虛言,便是欺君之罪!”
黃源泰跪在堂下,汗出如漿。他知道,抵賴是沒用的,官兵既然敢直接查封他的家和檔案庫,必然是掌握了相當的證據。他現在能做的,就是儘量將事情往“公務”上引,儘量撇清個人的乾係,並祈禱京中的關係能夠發力。
他叩頭道:“二位大人明鑒!小人等收取‘引餘’,確係奉曆任鹽政大人之命,所為之事,樁樁件件,皆與公務相關,絕無私心啊!”
“哦?哪些公務?”尤拔世追問。
“主要是……是籌備皇上南巡接駕事宜。”黃源泰急忙道,“修建行宮、點綴園林、鋪設道路、製備儀仗、犒賞隨行官兵及地方耆老……每一次南巡,所費都不下百萬兩,戶部撥款有限,不足之數,皆由此出。此乃……此乃為了朝廷體麵,皇上天威啊!”他將“南巡”這塊金字招牌抬了出來。
“南巡用度,固然是一筆。”彰寶不動聲色,“除此之外呢?”
“還有……還有每年進貢內務府的玉器、古玩、綢緞、珍稀之物。以及……以及鹽政、運司衙門的日常公務開銷,譬如修繕衙署、聘請教書先生、資助貧寒士子等……”黃源泰絞儘腦汁,羅列著各種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
“資助貧寒士子?”尤拔世冷笑一聲,“卻不知是如何資助法?是直接贈與銀兩,還是……代為采購些金石書畫、古玩珍品?”
黃源泰心裡一咯噔,知道對方意有所指,很可能已經查到了與盧見曾相關的線索。他不敢接話,隻是伏低身子,連聲道:“皆……皆有賬目可查,皆有賬目可查……”
“賬目自然要查!”彰寶聲音轉厲,“但本官要聽你親口說!除了這些‘公務’,可有銀兩流入曆任鹽政、運使乃至其他官員的私囊?你與他們,可有私下銀錢往來?——黃源泰,本官提醒你,現在說實話,尚可算你坦白!若待賬目查清,證據確鑿,你便是想說,也晚了!”
巨大的壓力之下,黃源泰的心理防線開始崩潰。他涕淚橫流,知道再隱瞞已無意義,終於開始斷斷續續地交代:“小人……小人確有……確有奉送……高恒大人離任時,曾……曾送程儀二萬兩……普福大人生辰,送過……送過玉如意一對,價值……價值八千兩……盧……盧運使喜好風雅,曾……曾代為尋覓古籍、古硯……具體價值,小人……小人記不清了……”
他每吐露一個名字,報出一個數字,彰寶和尤拔世的心就沉下去一分。這果然不是個案,而是一張自上而下、籠罩在兩淮鹽務之上的巨大貪腐網絡。係統性的塌方,往往始於一個個看似微不足道的蟻穴,而這些蟻穴,早已在承平日久的溫床上,繁衍成了龐大的巢穴。
初步的審訊,持續了整整一天。當黃源泰被帶下去時,幾乎虛脫。而彰寶和尤拔世對視一眼,臉上並無輕鬆之色。案情遠比他們想象的更深、更廣。拿到黃源泰的口供和初步賬冊,隻是第一步。接下來,如何追究那些已卸任、尤其是有深厚背景的官員的責任,才是真正的難題。
風暴的輪廓已然清晰,但風力能有多大,能刮倒多少大樹,仍取決於遠在紫禁城的那位至尊者的意誌,以及這場權力博弈中,各方力量的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