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閒癱坐在地上,冰涼的地板透過薄薄的褲料刺著皮膚,可他感覺不到,全身的知覺都被那股如影隨形的陰寒氣息凍麻了。他眼睜睜看著那青衫鬼魂——蕭決,飄在桌邊,半透明的手指還指著那本罪魁禍首的《範氏祖傳醫典》。
“賠…怎麼賠?”範閒的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摩擦,“蕭公子,您行行好,給個明路…我、我除了這本破書,啥也沒有啊!”
蕭決緩緩放下手,空茫的視線從醫典移到範閒慘白的臉上。他偏了偏頭,似乎在認真思考。油燈的光暈在他透明的身體邊緣微微晃動,讓他整個人或者說整個鬼)看起來更加虛幻不定。
“不知道。”他最終給出了和之前一樣的答案,聲音平直,“但,是你。”
範閒簡直要嘔出血來。是他,確實是他灌的藥,可誰知道這富家公子身子骨這麼不頂事,一碗尋常自認)的退燒藥就給送走了?現在倒好,死了不去投胎,纏上他了!
“那…那您總得有個念想吧?”範閒試圖講道理,雖然跟一個鬼講道理本身就很荒謬,“比如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或者…仇人?對!您是不是有什麼仇人?告訴我,我幫您報仇!保證讓他比您死得還慘!”他試圖轉移矛盾。
蕭決看著他,空洞的眼睛裡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疑惑?“不記得。”
“不記得仇人?”
“不記得…很多事。”蕭決的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隻記得,很苦的藥,你,然後…就在這裡了。”
範閒:“……”
得,還是個失憶的鬼。這債討得,連個具體章程都沒有,就一句“賠”,跟個索命符似的掛在他身上。
他癱在地上,絕望地瞪著房梁上結著的蛛網。那鬼也不催他,就那麼飄著,像個精致卻毫無生氣的擺設,隻有周身散發的寒意提醒著範閒他的存在。
過了不知多久,範閒的腿坐麻了,肚子也不合時宜地“咕嚕”叫了一聲。在寂靜的房間裡,這聲音格外清晰。
他尷尬地捂住肚子,偷眼去瞄蕭決。
蕭決似乎也聽到了,視線往下,落在了範閒的腹部。
範閒頭皮一麻,生怕這鬼公子下一句是“正好,我餓了,把你的心肝脾胃腎賠給我”。
幸好,蕭決隻是看了看,又抬起眼,沒什麼表示。
範閒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靠著門板,小心翼翼地問:“那個…蕭公子,您…需要吃點…什麼嗎?”問完他就想抽自己嘴巴子,鬼吃什麼?吃香火紙錢!他現在去哪兒弄?
蕭決搖了搖頭,動作很輕,帶動幾縷墨發在空氣中微微晃動。“不用。”
範閒鬆了口氣,可這口氣還沒鬆到底,又聽蕭決補充道:“看著你。”
範閒:“……”意思是,他吃飯,這鬼就在旁邊看著?
這飯還能吃下去嗎?!
但餓肚子的感覺實在難受,恐懼終究沒能戰勝生理需求。範閒磨磨蹭蹭地挪到桌邊,儘量離那飄著的鬼魂遠點,拿起早上出門前買的、已經硬得像石頭的最後一個炊餅,背對著蕭決,小口小口地啃了起來。
他吃得味同嚼蠟,後脖頸涼颼颼的,總感覺那鬼的視線黏在他背上。他甚至不敢大聲咀嚼,房間裡隻剩下他細微的啃咬聲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好不容易啃完半個餅,他實在受不了這詭異的氣氛,猛地轉過身。
蕭決果然在看著他,眼神依舊空茫,但似乎…帶著點好奇?
“你看什麼?”範閒沒好氣地問,反正已經被纏上了,破罐子破摔。
蕭決的視線落在他手裡的餅上:“你,吃這個。”
“不然呢?”範閒翻了個白眼,“您當誰都跟您似的,是首富之子,錦衣玉食?”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不是往鬼傷口上撒鹽嗎?
蕭決卻沒什麼反應,隻是輕輕“哦”了一聲,然後又陷入那種安靜的、仿佛與世界隔絕的狀態。
範閒看著他那張過分好看卻毫無生氣的臉,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鬼,好像…不怎麼凶?
除了剛開始嚇他那一跳,以及強行跟著他回來之外,既沒有青麵獠牙,也沒有張牙舞爪,甚至…有點呆?
這個發現讓範閒的膽子稍微肥了一點點。他試探著問:“蕭公子,您…就這樣一直飄著?不累嗎?”問完又想抽自己,鬼累什麼累!
蕭決似乎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後飄到房間唯一的那張破椅子旁邊,學著範閒之前坐馬紮的樣子,微微屈膝,做了一個“坐”的姿勢。但他依舊是懸空的,屁股離椅子麵還有幾寸距離。
“這樣,”他說,“可以。”
範閒嘴角抽搐了一下。行吧,您高興就好。
他重新轉過身,麵對著牆壁,快速把剩下的餅塞進嘴裡。然後他走到房間角落的木盆邊,想洗把臉冷靜一下。
水是早上打的,已經涼透了。他掬起一捧水拍在臉上,冰冷的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稍微驅散了些許渾噩。
他抬起頭,看向牆上那麵模糊不清的銅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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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裡映出他濕漉漉、略顯蒼白的臉,以及…他身後,那個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的青衫鬼魂。
蕭決正好也抬著眼,透過鏡子,對上了他的目光。
範閒手一抖,水瓢掉進盆裡,濺起一片水花。
“我睡覺了!”他幾乎是吼了一聲,快步走到那張吱呀作響的木板床邊,和衣躺下,麵朝牆壁,用薄薄的被子蒙住了頭。
眼不見為淨!眼不見為淨!
他在心裡默念,努力忽略身後那揮之不去的陰寒氣息。
房間裡徹底安靜下來。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以及…某種極其細微的,仿佛空氣流動的嗚咽聲,不知是風聲,還是…
範閒死死閉著眼,身體僵硬得像塊木頭。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意識模糊,快要被疲憊拖入睡眠時,一個輕飄飄的,帶著涼意的聲音,仿佛貼著他耳朵響起,又仿佛直接響在他腦子裡:
“藥,很苦……”
範閒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