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線上的十六小時_時代洪流中普通人的悲歌_线上阅读小说网 

流水線上的十六小時(1 / 1)

張建設被分配到的崗位,是在一條生產收音機電路板的流水線上。車間巨大得超乎想象,天花板高懸,布滿密密麻麻的日光燈管,發出一種慘白、均勻、毫無溫度的光,將每個人的臉都照得失去血色。空氣裡彌漫著強烈的、刺鼻的鬆香味、焊錫膏的金屬味,以及一種由無數人體散發出的、被強製壓縮在一起的渾濁氣息。巨大的排風扇在高處徒勞地轉動,發出的嗡嗡聲被流水線更龐大的轟鳴徹底吞沒。

他被帶到自己的工位——一個僅容轉身的狹窄站位。麵前是永不疲倦、勻速移動的傳送帶,像一條冰冷的鋼鐵河流。他的任務簡單到令人發指:給每一塊流到麵前的綠色電路板,擰上四顆固定的螺絲。

“看好了!”帶他的線長,一個穿著不合身靜電服、顴骨高聳的本地青年,用生硬的普通話吼道,手裡拿著電批(電動螺絲刀)示範了一下,動作快得像一道幻影,“就這樣!一顆不能少,一顆不能歪!慢了,整條線都給你堵住!後果你負責!”他把電批塞到張建設手裡,眼神像刀子一樣在他那身北方帶來的、與周圍格格不入的舊外套上刮過,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

電批入手,帶著一種陌生的、冰冷的震顫感。與他過去在機床上那種需要憑手感、靠經驗、充滿創造性的勞作完全不同,這裡不需要思考,隻需要速度,一種近乎本能的、機械重複的速度。

開始了他人生中第一個,也是此後無數個流水線上的十六小時。

起初,他試圖用他做鉗工時的嚴謹,將每一顆螺絲都擰得恰到好處,不鬆不緊。但很快,他就發現這純屬徒勞。

“快!快!快!老東西!你繡花呢?!”線長不知何時又幽靈般出現在他身後,聲音尖利地在他耳邊炸響,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後麵都堵了一堆了!你想讓整條線因為你停工嗎?!”

張建設手一抖,一顆螺絲滑牙了。他慌忙想去補救。

“廢了!扔到廢品盒!扣五毛錢!”線長粗暴地推開他的手,將那塊電路板直接扔進旁邊的紅色塑料盒,動作乾淨利落,仿佛扔掉的不是物料,而是一塊毫無價值的垃圾。“我告訴你,像你這種北方來的老幫菜,要不是缺人,狗都不要!手腳這麼慢,趁早滾蛋!”

周圍幾個年輕的工友發出一陣低低的嗤笑,眼神裡沒有絲毫同情,隻有一種麻木的看熱鬨心態,或許還有一絲慶幸——幸好挨罵的不是自己。

恥辱像火焰一樣燒灼著張建設的臉。他低下頭,不再試圖“做好”,隻求“做完”。他放棄了所有過去的經驗和尊嚴,將全部精神集中在那四顆小小的螺絲上。

取板,定位,電批對準,按下開關,“滋滋——”一聲輕響,螺絲旋入,緊接著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然後立刻伸手去取下一塊。動作必須連貫,不能有絲毫停頓。電批高頻的震動通過手臂,傳遍全身,讓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跟著顫抖。那“滋滋”聲,開始如同魔音灌耳,後來漸漸變得遙遠,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隻有傳送帶永無止境的移動,和麵前仿佛永遠也擰不完的螺絲。汗水從他的額角、鬢邊不斷滲出,彙聚成流,沿著臉頰滑落,滴在綠色的電路板上,瞬間就被車間裡悶熱的空氣蒸發,隻留下一個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鹽漬。他不敢去擦,哪怕隻是抬手抹一下汗的瞬間,都可能導致動作慢上半拍,引來線長的嗬斥。

腰背開始發出抗議,從最初的酸脹,到後來的麻木,再到針紮般的刺痛。雙腿因為長時間站立,像灌滿了鉛,又象是踩在棉花上。他隻能時不時地偷偷挪動一下腳,變換一下重心,但這微小的動作在嚴格的生產線上,也顯得如此奢侈。

午餐和晚餐的時間各半小時。鈴聲一響,所有人像聽到指令的士兵,瞬間離開工位,衝向食堂。飯菜是固定的大鍋菜,油水稀少,味道寡淡,隻能勉強果腹。他端著飯盆,看著周圍那些和他一樣疲憊、一樣沉默的麵孔,幾乎沒有人交談,隻有一片狼吞虎咽的咀嚼聲。吃完飯,沒有任何休息,鈴聲再次響起,所有人又被無形的鞭子驅趕著,回到那個屬於自己的、狹小的站位上。

十六個小時,不是八小時工作製的簡單疊加,而是一種對生理和心理極限的漫長拷問。當代表下班的、如同救贖般的鈴聲終於響起時,張建設幾乎是從工位上癱軟下來的。

他感覺自己的手指已經完全僵硬,無法伸直,保持著一種彎曲的、想要握住什麼的姿態,微微顫抖。耳邊依舊是“嗡嗡”的轟鳴,那是傳送帶和電批殘留在聽覺神經上的幻聽。視線一片模糊,看什麼都帶著重影。

他拖著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身體,跟著麻木的人流走出車間。外麵,南方的夜空看不到星星,隻有被工業燈火映成暗紅色的、汙濁的天幕。

他抬起自己那雙布滿老繭、此刻卻連握緊都困難的手,在昏暗的路燈下看著。這雙手,曾經能車出精度達到頭發絲十分之一的零件,能贏得“技術能手”的獎狀,是他在北春安身立命的根本。而如今,它們隻是在十六個小時裡,機械地重複了成千上萬次擰螺絲的動作。

一種比身體疲憊更深沉的、屬於靈魂的無力感,像南方的夜露一樣,悄無聲息地浸透了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在這裡,他不再是一個有技術、有名字的“張師傅”,他隻是一個代號,一個會呼吸的、必須跟上流水線速度的工具。那每月六百元的許諾,是用他作為人的尊嚴和全部的時間,一點一點磨損、兌換而來的。

所謂的“包住”,是將他們這些外來男工塞進廠區後麵一片低矮、破舊的磚砌平房裡。那甚至不能稱之為宿舍,更象是臨時搭建的窩棚。牆壁沒有粉刷,裸露著粗糙的紅磚,上麵布滿了黴斑和來曆不明的汙漬。屋頂是石棉瓦的,在南方潮濕的空氣裡,長出了一簇簇暗綠色的苔蘚。

張建設推開那扇吱呀作響、幾乎要散架的木門,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浪撲麵而來,幾乎將他掀了個跟頭。那是幾十個成年男性體味、汗臭、腳臭、廉價煙草的焦油味,還有角落裡堆積的濕衣服散發出的餿味,以及南方特有潮氣滋養出的黴味,所有氣味混合在一起,經過一夜的發酵,形成的具有實體感的、令人窒息的惡臭。

屋子極大,卻極其擁擠。兩邊是鏽跡斑斑的鐵架雙層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中間隻留下一條狹窄的、堆滿了破舊鞋子和臉盆的過道。床上是顏色各異、但同樣臟汙不堪的被褥枕頭。光線昏暗,隻有屋頂吊著幾盞蒙著厚厚灰塵、瓦數極低的白熾燈,像幾隻垂死的眼睛,勉強投下昏黃的光暈。

此刻正是下工時間,工棚裡如同炸開了鍋。有人脫掉濕透的工服,赤著精瘦的上身,露出嶙峋的肋骨;有人端著破舊的搪瓷盆,罵罵咧咧地擠向屋子儘頭那個隻有一個水龍頭、地麵永遠積著汙水的洗漱區;有人迫不及待地點燃香煙,貪婪地吸著,仿佛那是續命的良藥;更多的人,則像被抽掉了骨頭一樣,直接癱倒在床上,連鞋都懶得脫。

“媽的,這鬼地方,熱死老子了!”

“線長那個叼毛,今天又扣了我三塊錢!”

“彆擠!水都沒了!”

各種口音的臟話、抱怨、叫嚷混雜在一起,比車間裡的噪音更讓人心煩意亂。

張建設捏著鼻子,艱難地按照床號,找到了自己的鋪位——一個靠近門口、下鋪的位置。門口意味著隨時有人進出,意味著更多的打擾和穿堂風,但也意味著,能稍微呼吸到一點從門縫裡鑽進來的、相對“新鮮”的空氣。床上隻有一張薄薄的、散發著前一位使用者濃重體味的草席,和一個硬得像石頭、顏色可疑的枕頭。

他把行囊塞到床底最深處,剛想坐下喘口氣,上鋪就傳來一個年輕而暴躁的聲音:

“喂!老梆子!你他媽動作輕點!床晃得老子頭暈!”一個染著黃毛、眼神凶狠的小青年探出頭,嘴裡叼著煙,毫不客氣地嗬斥道。

張建設愣了一下,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默默地、儘量不發出聲響地坐了下來。

“看什麼看?說的就是你!”黃毛見他不吭聲,反而更來勁了,用夾著煙的手指著他,“北方來的吧?一身騷韃子味!告訴你,在這兒老實點,彆他媽礙眼!”

旁邊幾個似乎和黃毛相熟的工友發出一陣哄笑,充滿了欺生的快意。

張建設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下開裂的、沾滿油汙的舊皮鞋,一言不發。在這裡,年齡和經驗不再是資本,而是被欺淩的理由。他像一頭被扔進陌生狼群的老牛,隻能沉默地忍受著挑釁。

夜深了,工棚終於漸漸安靜下來。但另一種折磨開始了。

巨大的疲憊如同潮水,淹沒了每一個人,也催生了各種各樣的聲音。鼾聲是這裡的主旋律,有的如悶雷滾動,連綿不絕;有的尖銳急促,像拉破的風箱;有的則斷斷續續,仿佛下一秒就會窒息。磨牙聲“咯吱咯吱”,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瘮人。還有含混不清的夢話、痛苦的**、放屁聲、以及睡夢中無意識地抓撓身體的窸窣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首怪誕而壓抑的、屬於底層勞動者的夜曲。

汗味、腳臭味、呼吸的腐臭,在緊閉的門窗內更加濃鬱地發酵。蚊蟲在耳邊嗡嗡作響,尋找著可以下口的目標。身下的草席粗糙紮人,並且永遠帶著一股洗刷不掉的、前人的體油和汗漬混合的膩滑感。

張建設蜷縮在堅硬的床板上,睜大眼睛,望著頭頂上方那塊同樣布滿汙漬的床板。黃毛的腳垂下來,幾乎蹭到他的臉。他毫無睡意,十六小時勞作帶來的極度疲憊,與這惡劣環境引發的生理性厭惡,在他的身體裡激烈搏鬥。

他悄悄地、極其小心地從貼身的襯衣口袋裡,摸出那張被體溫焐熱、邊緣已經有些磨損的照片。借著從破損窗戶透進來的、遠處廠區路燈的微弱光芒,他凝視著照片上妻子溫柔的笑容和女兒天真無邪的眼睛。那是他在這個令人作嘔的、冰冷絕望的工棚裡,唯一能觸摸到的、一點點虛幻的溫暖和潔淨。

他把照片緊緊貼在胸口,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精神錨點,能將他從這片沉淪的、散發著惡臭的泥沼中,暫時拉扯出去。在這個充斥著陌生鼾聲與敵意的南方工棚裡,在這片由無數卑微生命彙成的、灰暗的潮水中,他像一塊沉默的礁石,死死守著心中那點關於北方、關於家的、微弱得即將熄滅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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