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除夕,下午。
劉伯踩著板凳,正往門框右側貼第二塊桃符。桃木牌被摩挲得光滑,上麵的符語是前幾日請鎮上周夫子寫的,隸書寫就的二字筆鋒圓潤,帶著股古樸氣。老人說話時呼出的白氣裹著笑意,在鼻尖繞了個圈才散開:左招福,右避邪,咱小九今年添了手藝,這桃符得貼得周正些,好讓福氣進門。
陳小九扶著板凳腿,指尖觸到冰涼的木麵,望著門框上的桃符發怔。這符的筆法比他前世讀小學時練的顏體顯得輕盈了些,應該是《曹全碑》的筆意,忽然想起現在離顏真卿出生還有幾十年,顏體字連影子都沒有,忍不住在心裡暗笑——自己繁體字都認不全,有空了得練練字看看書。有個道士身份即使不參加科舉,總不能當半個睜眼瞎吧。
劉伯,他摸了摸鼻子,雪沫子落在手背上,涼絲絲的,明年咱試試春聯吧?用紅紙寫些吉利話,看著比桃符熱鬨些。
劉伯從板凳上下來,跺了跺腳上的雪,拍了拍他的肩:想寫字是好事。明兒我去周夫子那兒給你討本字帖,從筆畫練起。你師父生前總說,道士得通文墨,不然畫符都認不全,更彆說讀經卷了。
陳小九應著,目光落在桃符下飄動的紅流蘇上。雪光映著紅綢,恍惚間竟有了幾分新年的氣象。漫天飛雪裡,前世王安石那首《元日》忽然撞進腦子裡,字句在舌尖打轉,忍不住低低吟誦起來: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好!好詩!劉伯聽得眼睛發亮,手裡的抹布都忘了放下,小九啥時候學的作詩?這幾句聽著比老周那風調雨順的順口溜順耳多了!有那股子盼頭!
陳小九一愣,才想起這詩在當下壓根沒問世。他正想解釋是聽來的,劉伯已經轉身往堂屋跑,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響:快!再念一遍,我找紙筆來記!這詩得留下來,一會兒貼在香案上,讓道長也看看。
不多時,劉伯捧著硯台和竹麻紙回來,手握著墨錠,在硯台上磨得響,墨香混著雪氣飄過來:快寫下來!這詩得貼在條案上,讓道長也聽聽咱小九的本事!
陳小九握著毛筆的手直冒汗。他總不能說這是幾百年後的人寫的,更怕露了繁體字的破綻——前世學的簡體字早就刻在骨子裡,寫繁體時總忍不住少幾筆。筆尖懸在紙上半天,他苦笑著自嘲:伯,我就是隨口胡謅的,字也寫不好......
胡謅的也強!劉伯把筆往他手裡塞,指節因為用力泛著白,快寫!快寫!歪歪扭扭也是咱自家的詩!
陳小九沒法子,隻好硬著頭皮下筆。他刻意避開記憶裡顏體的筋骨,學著周夫子寫桃符的筆法,一筆一劃地描。字的字寫得歪歪扭扭,火字旁差點糊成一團;字的繁體記不太清,草字頭下麵的部分差點寫反,寫完時滿手心都是汗,墨跡在紙上洇開一小片。
劉伯卻看得直點頭,湊得近了,鼻尖都快碰到紙:這字有股子拙勁,像廟裡的碑刻!你看這字,最後一捺多有力道,跟你劈柴似的!他小心翼翼地把紙拎起來,晾在條案的竹架上,等乾了就貼起來,讓張老爺他們也開開眼,咱小九不光會做糖,還會作詩!
陳小九望著那首歪歪扭扭的詩,忽然覺得哭笑不得——看來這文抄公的身份,是躲不過去了。
堂屋的條案早已收拾妥當,梨木牌位上先師雲虛子之位七個字,是他憑著師父手抄的經卷記憶描的,比剛才寫詩工整了不少。牌位前擺著供品:一盤蜜餞藕片裹著雪釀糖霜,像串半透明的玉;一碗糖糕裂著細縫,裡麵的棗泥餡隱約可見;還有些杏仁、核桃,都是張老爺送來的年貨。
師父,陳小九地跪在蒲團上,膝蓋磕在青磚地上,發出悶響,他連磕三個頭,額頭沾了點灰,今年咱有院子了,有暖爐,比在觀裡啃凍餅子強多了。我聽您的話,學著好好過日子,還悟了做白糖和炒菜的法子,明年要去長安開酒樓。您放心,等弟子站住腳跟了,就回山重修道觀,供奉三清,讓觀裡的香火重新旺起來!
劉伯在旁聽著,老眼裡泛起了潮,趕緊彆過臉去抹了把。他蹲下來,對著牌位絮絮叨叨:道長,您是不知道,小九現在出息了。前陣子做的臘八粥,放了點雪釀糖,甜得潤口,讓張府的老太太直誇,說比宮裡的點心還香;教蕭掌櫃家的小子片魚,那手法快得看不清,比長安酒樓的廚子還利落......他越說越激動,眼淚順著皺紋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您走的時候總擔心他年紀小,以後艱難困苦,可您看,這孩子心細手巧,比誰都能扛事......
燭火被從門縫鑽進來的風攪得晃了晃,牌位上的字在光影裡忽明忽暗,似在點頭。陳小九扶著劉伯起身:伯,咱包餃子吧,白菜羊肉餡的,您上次說想吃的。
灶房裡白霧騰騰,劉伯揉麵的手法越來越熟練。麵團在掌心轉著圈,漸漸變得光潤,像塊上好的羊脂玉。他撒了點乾粉,擀麵杖在手裡翻飛,麵皮很快變成圓圓的一片,薄得能透出底下的木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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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伯揉好麵,又開始剁餡,白菜切碎了,混著剁成肉泥的羊肉,刀背地敲著案板,震得灶台上的陶罐都跟著顫。他往餡裡加了點薑末,又倒了點香油,用筷子攪得響,香味順著白霧飄出去,引得院門外的的大黃狗都叫了兩聲。
鍋裡的水剛開,冒起細密的白泡,院門上的銅環就哐啷哐啷響了。陳小九擦了擦手去開門,冷風裹著雪片湧進來,他眯眼一看,張老爺披著件紫貂裘,手裡拎著個描金食盒;蓉娘裹著件粉棉襖,小臉凍得通紅,懷裡抱著個紅布包;蕭掌櫃和蕭豐跟在後麵,蕭豐手裡提著個沉甸甸的禮盒,上麵還係著紅綢帶。
伯父,蕭掌櫃,快進來!陳小九往屋裡讓,雪花落在他發間,瞬間化成了水,剛包好餃子,正冒熱氣呢。
張老爺邁進堂屋,解下貂裘遞給跟來的仆役,一眼就瞧見了條案上的詩,忍不住念出聲: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好詩!這是誰作的?小九?
陳小九臉一紅,剛想解釋是聽來的,劉伯已經搶著說:是呢!下午貼桃符時,這孩子望著雪就隨口念出來了,字也寫得有模有樣,您瞧瞧這新桃換舊符,多應景!
蓉娘湊過去看,辮子上的絨球蹭到紙上,她指著二字:小九哥哥,這是說屠蘇酒吧?
是呢,陳小九點頭,據說喝了能辟邪。
蕭掌櫃也捋著胡須點頭:這詩裡藏著過年的景,有爆竹,有新桃,還有春風,聽著就讓人心裡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