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高企,金輝漫過太極殿的鴟吻,在金磚地麵上織就一片斑駁。
“陛下。”杜如晦已在廊下等候,紫色官袍的下擺沾著晨露,鬢角銀絲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他躬身行禮時,手中那卷鹽鐵司文書微微顫動,仿佛承載著千斤重量。
“克明來得早。”李世民的笑意裡帶著釋然,昨夜與長孫皇後深談至深夜,關於精鹽的種種顧慮漸漸清晰。
轉身問內侍:“陳郎君那邊可有消息?”
“回陛下,陳郎君昨日領了粗鹽,就已經開工,今日天未亮便在熬煮了。”內侍答道。
杜如晦遞上文書,李世民指尖在“山東鹽價再漲一成”的字樣上輕叩,“鹽商囤貨愈演愈烈。”
李世民展開文書,目光掃過“鹽稅虧空五千貫”的朱批,眉頭驟然擰緊:“這些鹽商,竟把百姓民生當生意來做。”他將文書攥在手裡,“走,進殿細說。”
甘露殿內,李世民落座時,瞥見案角陳小九獻的菜譜,隨手翻開,見“醃菜”一頁旁注著“粗鹽易腐,精鹽可存半年”,嘴角不由得泛起笑意:“這孩子,連醃菜都替百姓想到了。”
“陛下,”杜如晦的聲音陡然凝重,“精鹽之事,五姓七望斷不會坐視不理。山東崔氏在河北七州的鹽場,雇了私兵看守;關中韋氏更與鹽鐵司官吏勾結,每年私販的鹽量堪比朝廷歲入三成。”
“勾結?”李世民眼中閃過厲色,指節在案上叩出悶響,“朕倒要看看,誰的骨頭敢硬過大唐律法!”
他話鋒一轉,語氣沉緩下來,“隻是眼下還不能動他們。玄甲軍已在西作坊外圍布防,對外隻說是看守新造軍械,先讓陳郎君把精鹽做出來再說。”
“陛下思慮周全。”杜如晦躬身應道,“隻是作坊裡要不要派個心腹管事?”
“不必。”李世民搖頭,目光落在窗外初綻的梧桐葉上,“那孩子看似溫和,實則有章法。昨日在殿上說起濾鹽步驟,從選鹽到曬鹵,條理分明,比老工匠還精細。讓他放手去做,反而妥當。”
正說著,廊下傳來環佩叮當,長孫皇後抱著李治走進來,月白宮裝的裙擺掃過門檻,帶起一縷淡淡的薔薇香。“陛下和杜相議事,竟把禦膳房新做的芙蓉糕都忘了。”她將孩子遞到李世民懷中。
李治在父親懷裡咯咯直笑,小手揪住李世民的胡須不放。
李世民笑著將兒子舉高,對皇後道:“你瞧這孩子,剛滿周歲就知道欺負朕。”他話鋒一轉,神色凝重起來,“克明剛說,五姓七望在鹽業的勢力,比朕想的還要深。”
長孫皇後接過孩子,讓乳母抱到偏殿,轉身落座時,語氣溫和卻堅定:“世家就像老樹,盤根錯節紮在土裡,想除根,得先斷其枝。精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卻急不得。”
她看向杜如晦,“杜相覺得,試賣之地選在哪裡最妥?”
杜如晦撫須沉吟:“關中最宜。京畿之地,朝廷管控得力;百姓基眾多,精鹽的好處能最快傳開;離長安近,即便出了岔子,也能及時補救。”
“定價更要細致。”長孫皇後補充道,“上等鹽可賣高價,讓士族富商覺得體麵;中等鹽按市價,讓尋常商戶能接受;至於下等鹽……”她望向李世民,眼中帶著期許,“不如由朝廷補貼,按成本價賣給貧戶,也算陛下的一份恩典。”
李世民擊掌讚道:“此計甚妙!既賺了利,又得了民心,還能堵上那些說朝廷‘與民爭利’的嘴。克明,你與玄齡這幾日便擬個章程出來。”
話音剛落,內侍匆匆進來稟報:“陛下,西作坊來報,東西快做好了!”
李世民猛地起身,懷裡的李治被嚇得癟起嘴,長孫皇後趕緊接過孩子柔聲安撫:“陛下彆急,左右不差這片刻。杜相,您陪陛下過去看看?臣妾在殿裡備著膳食,等你們的好消息。”
“好。”李世民整了整衣袍,大步流星往外走,“克明,走,瞧瞧這雪白的精鹽,到底長什麼樣!”
西作坊在皇城西邊,原將作監的軍械坊,牆角還堆著些生鏽的甲胄碎片。
此刻卻顯得熱鬨,兩口大鍋架在磚灶上,柴火“劈啪”燃燒,火苗舔著鍋底,映得臉龐通紅發亮。
陳小九站在鍋前,挽著袖子攪動鹵水,額上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印記。
他身旁的兩個內侍手忙腳亂地遞麻布、搬陶盆,後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與其說是累,不如說是緊張。
陳小九取過細麻布鋪在木架上,“來,搭把手,把這桶鹵水倒進去。”
兩人合力抬起木桶,將鹵水緩緩倒在絹布上。
清亮的水透過布眼滴落,在陶盆裡敲出“嘀嗒”聲,像春雨落在青瓦上。麻布上漸漸積起一層淡灰色的殘渣,散發出一股說不出的腥氣。
“這就是鹽裡的臟東西?”內侍湊過去聞了聞,皺著眉後退半步,“怪不得粗鹽吃著發苦,原來藏著這穢物。”
“這隻是一部分。”陳小九解釋道,“等會兒熬的時候,還會析出更乾淨的結晶。”他指揮著眾人將濾好的鹵水倒進十幾個淺陶盆,“都搬到院裡曬太陽,千萬彆用手碰,汗漬沾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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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盆在院中擺了一片,像鋪了一地的銅鏡,反射著刺眼的陽光。陳小九蹲在旁邊,用手指量著鹵水的深度,測算待會兒得用多大的火來熬煮。
“陳郎君,歇會兒吧。”內侍遞過水壺和餅子,“這都忙了一大早了,吃點喝點。”
陳小九剛接過水壺,就見院門口的內侍匆匆跑進來:“陳郎君,陛下和杜大人來了!”
他心裡一緊,趕緊整理衣袍。
剛撫平褶皺,李世民已帶著杜如晦走進來,身後內侍捧著的食盒裡,飄出淡淡的糕點香氣。
“陛下!”陳小九與內侍趕緊行禮,院裡頓時隻剩柴火偶爾的劈啪聲。
“都起來吧。”李世民擺了擺手,目光徑直落在陶盆上,“這就是濾好的鹵水?”
“回陛下,是。”陳小九引著他走到木盤旁,“剛濾好,一會兒就上火熬煮。”
李世民俯身細看,鹵水清亮得能映出自己的影子,忍不住讚道:“比井水還淨。這布倒是個好物件,竟能濾掉泥沙。”
“這是細麻布,比尋常麻布細很多。”陳小九解釋道,“臣試過,三遍過濾後,連頭發絲粗細的雜質都能濾掉。”
內侍頭頭躬身道:“陛下是沒見那粗鹽多臟!挑出小麻袋碎石子,還有些黑乎乎的玩意兒,看著就惡心。也不知百姓吃了這麼多年,咋熬過來的!”
李世民聽得眉頭緊鎖,指尖在木盤邊緣重重一按:“百姓吃了這麼多年臟鹽,是朝廷的疏忽。”
他對杜如晦道,“待精鹽大成了,先給京畿的孤寡老人傷兵送一批,讓他們嘗嘗乾淨鹽的滋味。”
“臣記下了。”杜如晦躬身應道。
李世民在院中踱了一圈,看了看牆角的粗鹽堆,又瞧了瞧濾出的雜質,忽然問陳小九:“這法子除了濾鹽,還能濾彆的不?比如……水?”
陳小九一愣,隨即眼睛發亮:“陛下說得是!井水渾濁,用這法子濾一遍就能直接喝。尤其行軍時,水源不乾淨,用麻布過濾幾次後燒開再喝就能少生疫病。”
“好!”李世民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邊關將士喝著臟水,鬨肚子的比中箭的還多,這是大事!”
日頭漸高,曬得人暖融融的。李世民讓內侍打開食盒,裡麵是精致的芙蓉糕:“都歇歇,墊墊肚子。”他拿起一塊糕點遞給陳小九,“嘗嘗,尚食局新做的,甜。”
陳小九咬了一口,不知啥花香清香混著米香在舌尖散開。
他忽然笑道:“陛下,等精鹽煮好,臣用它給您做個鹽焗雞,配著新蒸的饅頭,保管您能多吃兩碗。”
“那好,朕算有口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