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升高,集市上的喧囂也達到了頂峰。張磊收好了空空如也的貨攤,那三百八十塊錢被他用手帕仔細包好,貼身放在襯衫內袋裡,沉甸甸的,仿佛揣著一塊滾燙的烙鐵。
他沒有急著回家。第一次憑自己的腦子和膽量掙來這麼一大筆錢,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和茫然在他心中交織。他像個巡視自己領地的國王一樣,在嘈雜的集市裡漫無目的地閒逛。賣豬肉的屠夫揮舞著砍刀,吼聲如雷;賣小雞仔的攤販麵前圍著一群孩子,嘰嘰喳喳;街角的剃頭匠正熟練地在一個老大爺的下巴上刮著泡沫,陽光下,那把剃刀泛著森冷的光。
這一切他都無比熟悉,但今天,他感覺自己和這裡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膜。他不再僅僅是這個嘈雜世界裡為了幾毛錢爭得麵紅耳赤的一份子,口袋裡的那筆錢,給了他一種俯視這一切的底氣。
走過喧鬨的農貿區,前麵是鎮上唯一的商業街。說是商業街,其實也就是幾十米長的一段石板路,兩旁開著供銷社、五金店、郵局,還有幾家賣衣服布料的鋪子。
張磊的腳步不知不覺地慢了下來。他想起了母親那件縫了又補的罩衫,袖口都磨出了毛邊。他攥了攥口袋裡的錢,一個念頭冒了出來:給娘扯塊新布,做件新衣裳。
他走進供銷社,裡麵的售貨員都是國營單位的,一個個眼高於頂,態度冷冰冰的。張磊問了幾句布料的價格,對方愛答不理,他心裡那股剛升起的豪情頓時被澆滅了一半。他不是怕花錢,而是討厭那種被人用眼角打量的感覺。
從供銷社出來,他有些悻悻然。一抬頭,目光無意中掃過街對麵的一家小店。
那是一家新開的服裝店,沒有掛國營的牌子,門臉不大,但收拾得格外乾淨。一塊手寫的木牌掛在門上,用娟秀的字體寫著“婷婷衣坊”四個字。透過擦得一塵不染的玻璃窗,能看到裡麵掛著一排排款式新穎的裙子和襯衫,和供銷社裡那些老氣橫秋的藍黑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張磊的目光,卻被窗邊的一個身影牢牢吸住了。
那是一個女孩,看起來和他年紀相仿,正坐在窗邊的一張小凳子上,手裡捧著一本書,看得十分專注。陽光透過玻璃窗,溫柔地灑在她的側臉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她穿著一條簡單的白色連衣裙,裙擺乾淨得沒有一絲褶皺。她的頭發不長,齊著耳朵,烏黑柔順,彆著一隻小小的發夾。
她就像是這個喧鬨、雜亂的集市裡,突然出現的一幅安靜而美好的畫。周圍所有的嘈雜和色彩,在瞬間都褪去了,隻剩下她那一襲白裙,和她身上那股與世無爭的寧靜。
張磊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漏跳了一拍。他活了十八年,從沒見過這麼乾淨的女孩子。村裡的姑娘們,要麼大大咧咧,要麼潑辣能乾,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泥土和莊稼的氣息。而眼前的她,像是一朵悄然綻放的白蘭花,纖塵不染。
他鬼使神差地,邁開步子,朝那家店走了過去。
店門的門楣上掛著一串風鈴,他推開門的瞬間,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叮鈴”聲。
聽到聲響,看書的女孩抬起了頭。
四目相對。
女孩的眼睛很大,很亮,像含著一汪清澈的泉水。看到張磊這個穿著舊襯衫、褲腿上還沾著些許泥點的鄉下小子,她的眼中沒有絲毫鄙夷或不耐煩,隻是帶著一絲詢問的微笑,輕聲問道:“你好,想看點什麼?”
她的聲音也很好聽,像風鈴聲一樣,清脆、乾淨。
張磊一下子變得手足無措,臉頰也有些發燙。他本來就不是來買衣服的,被她這麼一看一問,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隨便看看,給我……給我娘看件衣裳。”
“好的,那你隨便看吧。這邊是襯衫,那邊是給年紀大一點的阿姨穿的外套。”女孩站起身,指了指店裡的陳設,然後又重新坐了回去,沒有過分熱情地推銷,給了他足夠的空間。
張磊的心跳得厲害,他不敢再看她,隻能假裝把注意力放在那些衣服上。店裡的衣服確實很時髦,很多款式他連見都沒見過。他胡亂地摸摸這件的料子,看看那件的領子,眼角的餘光卻始終不受控製地往窗邊的那個白色身影上瞟。
他看到她又低頭看起了書,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似乎完全沉浸在書中的世界裡。
“同誌,這件……這件襯衫怎麼賣?”張磊終於鼓起勇氣,指著一件淡藍色的女式襯衫,開口問道。他必須找點話說,否則他覺得自己會因為緊張而窒息。
女孩聞聲走了過來,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像是肥皂一樣的清香。她拿起那件襯衫,耐心地介紹道:“這件是‘的確良’的料子,透氣,不容易皺。四十五塊錢一件。”
“四……四十五?”張磊被這個價格嚇了一跳。他口袋裡全部的錢加起來,還不夠買八件這樣的襯衫。他拚死拚活跟老劉周旋半天,掙來的錢,在這裡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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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強烈的窘迫感湧上心頭。他感覺自己的臉更燙了,仿佛被人當眾打了一巴掌。
女孩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微笑著解釋道:“這是從廣州進的貨,款式新,所以價格會貴一些。如果你想給阿姨買,那邊有幾款棉布的,吸汗,穿著舒服,價格也實惠一些,二十塊左右。”
她的善解人意,讓張磊心裡稍微好受了一些。但他知道,自己今天什麼也買不起。
“哦……哦,知道了。我……我就是先問問,我再……再看看。”張磊語無倫次,隻想快點逃離這個讓他感到自卑的地方。
就在這時,又一個顧客推門走了進來,風鈴再次響起。
“婷婷,我來了!”進來的是一個穿著時髦的年輕女人。
女孩笑著迎了上去:“小雅姐,你來啦。”
張磊趁著她們說話的工夫,幾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服裝店。
站在外麵的陽光下,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後背的襯衫已經被汗浸濕了。他回頭看了一眼“婷婷衣坊”的招牌,心裡默念著這個名字:婷婷。
他捏了捏襯衫內袋裡那疊還帶著溫度的鈔票,第一次對金錢產生了如此強烈的渴望。這種渴望,不再是為了吃飽穿暖,不再是為了讓繼父閉嘴,而是源於一種更原始、更衝動的力量。
他想再次走進那家店,不是以一個窘迫的、隻敢問價的鄉下小子的身份,而是作為一個能毫不猶豫地買下那件最貴襯衫的男人。他想看到那個叫婷婷的女孩,因為他而露出驚訝和讚許的目光。
那襲白裙,那雙清澈的眼睛,像一道光,就這麼毫無征兆地照進了他平淡、灰暗的青春裡,也照亮了他心中那頭沉睡已久的、名為野心的猛獸。
他轉身,大步流星地朝著回家的方向走去。他的腳步堅定而有力,他知道,從今天起,一切都將變得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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