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監獄刻板的節奏裡不緊不慢地流淌,像一條渾濁而平靜的河。陳山河已經習慣了這種被嚴格規劃的生活,勞動、吃飯、學習、放風,周而複始。內心的波瀾似乎真的平息了,隻剩下一種近乎本能的生存和觀察。直到那個看似平常的午後,在監獄圖書館,一個意想不到的“信使”悄然而至。
那是個因詐騙罪入獄、刑期將滿的老油條,名叫孫福貴,以消息靈通、善於鑽營著稱。他趁著整理書架靠近陳山河的機會,將一本厚厚的《辭海》塞進他手裡,動作快得幾乎像是錯覺。
“山哥,隔壁監區有人托我捎給你的。”孫福貴聲音壓得極低,眼神閃爍,“夾在裡麵的,小心點。”
陳山河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沒有立即去看那本《辭海》,隻是平靜地將它放在待整理的書堆上,繼續手頭的工作。孫福貴訕訕地笑了笑,快步走開了。
直到晚上回到監舍,在熄燈前那片刻的昏暗和嘈雜中,陳山河才借著上廁所的掩護,在隔間裡快速翻開了那本《辭海》。在“申”字部首的某一頁,他摸到了一張被仔細折疊、僅有指甲蓋大小的薄紙。
他的心微微一沉。能用這種方式傳遞消息,並且指明交給他的,隻可能是一個人——劉衛東。
他回到床位,麵朝牆壁躺下,在被子掩蓋的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張紙條。上麵的字跡細小而密集,用的是鉛筆,卻依舊能看出那份熟悉的、帶著棱角的筆鋒,正是劉衛東的字。
紙條上沒有抬頭,沒有落款,隻有一段壓抑而急促的文字:
“山河:上訴再次被駁回,理由仍是‘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我不服!十五年,他們想用這十五年把我徹底埋掉!我寫的申訴材料一次次被退回,他們根本不敢往上送!這裡麵有鬼,絕對有鬼!當年的事,我們很多都是按‘規矩’辦的,怎麼到頭來全成了我們的事?吳那個王八蛋摘得乾乾淨淨!我不甘心,就算把牢底坐穿,我也要申訴到底!你要小心,裡麵外麵都不乾淨。保重。”
字裡行間,充滿了憤懣、不甘和一種近乎偏執的倔強。陳山河甚至能透過這冰冷的鉛字,看到劉衛東在某個昏暗的監舍裡,伏在膝蓋上,借著微弱的光線,用顫抖卻堅定的手寫下這些字時的樣子。那雙曾經充滿精明算計的眼睛,此刻恐怕隻剩下被冤屈和絕望灼燒的紅光。
十五年。這個數字像冰冷的針,刺了陳山河一下。他知道,對心高氣傲、自詡算無遺策的劉衛東來說,這漫長的刑期不僅僅是身體的禁錮,更是對他智力和尊嚴的徹底否定。他不服,他要把這官司打到天上去,哪怕希望渺茫,哪怕過程屈辱。
陳山河默默地將紙條上的字又看了一遍,然後湊到嘴邊,將紙條一角含住,用唾液慢慢浸濕,揉搓,直到它化作一小團模糊的紙漿,無聲地咽了下去。整個過程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他沒有憤怒,沒有同情,也沒有試圖去評判劉衛東的“不服”是否合理。經曆了母親離世的徹骨之痛和長時間的沉澱,他看待事物的角度已經完全不同。他理解衛東的不甘,那是一個智者落入絕境後本能的反抗。但他也更清楚地看到,這種反抗,在強大的國家機器和既定的法律判決麵前,是多麼的無力。
“規矩”?陳山河的嘴角泛起一絲幾不可察的苦澀。他們當年所謂的“規矩”,不過是特定時期、特定環境下自成一體的一套灰色法則,從來就遊走在國家法律的邊緣甚至之外。當真正的鐵律碾過來時,那些“規矩”自然不堪一擊。至於吳先生……他那樣的人,本就是依附於規則漏洞而生的寄生蟲,嗅覺靈敏,隨時準備抽身,想要抓住他的尾巴,談何容易。
衛東還在用過去的思維模式,試圖在現在的框架內尋求翻盤。而他,陳山河,已經隱約意識到,他們那一頁,早就被時代翻過去了。申訴或許能換來一絲渺茫的關注,但想推翻整個判決,難如登天。
但他沒有資格去勸劉衛東放棄。那是衛東選擇麵對這漫長刑期的方式,是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就像自己選擇在書籍和靜默中尋找平靜一樣。
他隻是靜靜地躺著,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兄弟四人,大壯在沉默中守護弱者,小軍在靈活中等待新生,衛東在偏執中抗爭命運,而自己,在平靜中消化過往。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在這高牆之內,度著各自的劫。
他翻了個身,閉上眼睛。那張已經被銷毀的紙條,連同劉衛東那不甘的呐喊,都沉入了他的心底,沒有激起太大的漣漪,隻是讓那潭深水,更顯幽暗了幾分。他知道,在這監獄的某個角落,他曾經的軍師,仍在進行著一場注定孤獨而漫長的戰爭。而他,無能為力,隻能“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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