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四年公元187年)四月廿三,左馮翊,頻陽今陝西富平)境內。
暮春的風掠過渭北台塬,卷起的不是柳絮花香,而是嗆人的煙塵與隱約的焦糊氣息。王康麾下四萬朔方精銳步騎戰輔),深青色的軍服與皮甲上已蒙上厚厚的征塵,正沿著殘破的官道向西挺進。黑風馬上,王康玄甲猩氅,目光沉凝地掃視著這片曾經富庶的京畿之地。觸目所及,滿目瘡痍。
曾經阡陌縱橫的沃野,如今雜草叢生,大片田地荒蕪板結。僅存的麥苗稀稀拉拉,蔫黃矮小,顯然疏於照料。散落的村落,十室九空,殘垣斷壁間焦黑的木梁無聲訴說著兵火的暴虐。偶見幾縷炊煙升起,也顯得那麼微弱而膽怯。官道兩旁,溝壑之中,不時可見散落的白骨,在暮春的陽光下泛著森然的光。幾隻野狗在遠處逡巡,警惕而貪婪地注視著行軍的隊伍。
“報——將軍!”一騎遊騎營斥候自前方飛馳而來,聲音帶著壓抑的悲憤,“前方十裡,槐裡亭!聚集流民數千!皆自涼州安定、漢陽郡逃難而來!饑餒困頓,死者枕藉!更有小股亂兵散匪混雜其間,搶奪婦孺口糧,狀極慘烈!”
王康眉頭緊鎖:“傳令!驍騎營趙雲部前出警戒,驅散亂兵散匪!中軍加速前進!輔兵營呂岱,立刻組織醫工、分撥隨身攜帶應急乾糧炒粟、肉乾),準備施救!”
“諾!”
當朔方大軍抵達槐裡亭時,饒是見慣了塞外苦寒與沙場血腥的將士們,也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所謂的“亭”,早已化為一片廢墟。斷牆殘壁間,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數千形容枯槁的流民,如同密密麻麻的螻蟻,蜷縮在塵土中。他們大多衣衫襤褸,蔽體的破布難以遮掩嶙峋的肋骨和深陷的眼窩。老人倚著斷壁,眼神空洞,隻有胸腔微弱的起伏證明他們還活著。母親抱著餓得連哭都無力出聲的嬰兒,木然地拍打著。更多的孩童,瘦骨伶仃,肚腹卻因長期食用草根樹皮而鼓脹如球,茫然地看著這支突兀出現的、甲胄鮮明的軍隊。
空氣裡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汗餿、屎尿、傷口潰爛的惡臭,以及死亡的氣息。幾處臨時挖掘的淺坑裡,胡亂堆疊著新死的屍體,蠅蟲嗡嗡亂飛。一群麵黃肌瘦、眼神卻帶著野獸般凶光的潰兵,正揮舞著鏽蝕的刀槍,從一個老婦懷中搶奪半塊黑乎乎的麩餅。老婦死死抱著,發出絕望的嗚咽。
“住手!”趙雲一聲清叱,如同驚雷!數十驍騎精騎如旋風般衝至,雪亮的騎矛瞬間將那幾個潰兵逼退。潰兵見大軍壓境,發一聲喊,丟下老婦,倉惶鑽入流民群中消失不見。
“將軍!水…給口水吧…”一個嘴唇乾裂出血的少年,掙紮著爬到王康馬前,伸出枯枝般的手。
“娘…娘不動了…”旁邊一個小女孩,搖晃著身邊一具早已僵硬的婦人屍體,聲音嘶啞。
王康翻身下馬,麵色鐵青。他俯身,解下自己的水囊,塞到少年手中。目光掃過這片人間地獄,胸中翻湧著難以言喻的憤怒與悲憫。這就是三輔!這就是煌煌大漢京畿之地的現狀!
“輔兵營!立刻行動!”呂岱早已按捺不住,嘶聲吼道,“醫工隊!救治病患傷者!輜重隊!支大鍋!熬粥!先緊著婦孺老人!執法隊!維持秩序!敢有哄搶者,鞭二十!”
深褐皮甲的輔兵們迅速行動起來。支起大鍋,點燃柴火,從隨軍糧車上卸下粟米倒入沸騰的水中。醫工們穿梭於人群中,為病患包紮潰爛的傷口,分發有限的草藥。倉曹吏員在軍士護衛下,開始按人頭分發炒粟和肉乾。秩序在皮鞭的威懾和食物的誘惑下,艱難地建立起來。
“老人家,從何處來?”王康扶起一位氣息奄奄的老者,陳宮在一旁通譯。
老者渾濁的眼中淌下淚水,用濃重的涼州口音斷斷續續道:“漢…漢陽…冀縣…傅…傅青天傅燮)戰死了…韓遂…馬騰的兵…燒殺搶掠…兒子媳婦…都死了…隻剩…隻剩我這把老骨頭…帶著小孫子…逃…逃出來…”他顫抖的手指,指向不遠處一個被輔兵喂粥的小男孩。
“朝廷…朝廷的兵呢?”王康沉聲問。
“兵?”老者臉上露出刻骨的恐懼和怨毒,“耿刺史的兵…敗了…跑得比誰都快…搶…搶自己人…比賊還狠…皇甫將軍…聽說在美陽…離得遠…遠水解不了近渴啊…”
類似的哭訴,不斷從流民口中傳來。隴西、安定、北地、漢陽…一個個曾經繁庶的郡縣名字,此刻隻代表著毀滅與逃亡。韓遂、王國叛軍的凶殘,地方潰兵和趁亂而起的土匪的劫掠,官府賑濟的徹底癱瘓,如同三座大山,將三輔與涼州東部的百姓推入了無底深淵。流民的數量,遠超王康等人之前的估計,僅在左馮翊境內,目力所及,便不下數萬之眾,更遑論整個三輔!
“程公,”王康看向身旁麵色同樣凝重的程昱,聲音低沉,“所見,比所聞更慘烈十倍。遷徙之策,刻不容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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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昱重重點頭,眼中是悲憫,更是冰冷的決斷:“將軍,此非一地之殤,乃三輔涼州之縮影!流民數十萬計,朝廷無力,官府無能!唯我朔方,可予其生路!當立刻施行!”
王康不再猶豫,翻身上馬,目光如炬掃過在粥棚熱氣中暫時獲得一絲生機的流民,聲音借助銅皮喇叭,響徹廢墟:
“朔方、五原父老鄉親們!吾乃天子親封平西中郎將、朔方度遼將軍王康!奉旨討賊,亦為安民!”
他的聲音帶著塞北風霜淬煉出的沉雄力量,瞬間吸引了所有流民的注意,連哭泣聲都小了許多。
“爾等遭此大難,背井離鄉,顛沛流離,非爾等之過,乃國亂賊凶之罪!朝廷心係黎庶,然力有未逮!本將奉旨平叛,見此慘狀,痛徹心扉!”
他話鋒一轉,指向東方:
“然天無絕人之路!吾治下朔方、五原兩郡,地處河套,沃野千裡,黃河滋養!去歲大破鮮卑,拓土安民,城垣堅固,倉廩漸豐!今為解爾等倒懸之苦,奉朝廷撫民之旨,特頒《招撫遷徙令》!”
陳宮適時高舉早已備好的簡牘告示,數名嗓門洪亮的軍吏齊聲宣讀,聲震四野:
“凡願遷入朔方、五原之漢民流戶:”
“一、授田!每丁壯授上好水澆田二十畝!荒地開墾,三年內不納田賦!”
“二、貸種!由官府貸予粟、麥良種各一石!”
“三、貸牛!三戶共貸健牛一頭,分年償還!”
“四、貸具!貸予鐵犁鏵、鋤頭、鐮刀等農具!”
“五、安家!官府協助搭建屋舍,分發過冬口糧、鹽巴!”
“六、免賦!新遷之戶,免田賦、口賦三年!三年後,賦稅同朔方舊民!”
“七、編戶!即刻登記造冊,入漢民戶籍,受官府保護,子弟可免費入蒙學!”
“隨軍登記,即刻啟程!吾朔方健兒,沿途護送,保爾平安!此乃朝廷恩典,亦是本將恤民之心!願求生路者,速來登記——!”
告示宣讀完畢,整個槐裡亭廢墟陷入一片死寂。流民們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那些軍吏,看著高頭大馬上那位威嚴的將軍。授田?貸牛種?免賦三年?編戶齊民?這…這簡直是夢中都不敢想的事情!比起在這片廢墟裡等死,或者被下一波亂兵土匪殺死,朔方,仿佛成了絕望深淵中唯一透下的天光!
短暫的死寂後,是山崩海嘯般的哭嚎與湧動!
“將軍!將軍大恩大德啊!”
“我去!我去朔方!給我登記!”
“官爺!官爺!這裡!我們一家五口!全去!”
“娃他爹!快!快背娘過來!我們有活路了!”
人群如同開閘的洪水,瘋狂湧向輔兵營設立的臨時登記點。負責登記的戶曹吏員和輔兵們瞬間被淹沒。呂岱急令執法隊持矛維持秩序,聲嘶力竭地喊著:“排隊!排隊!婦孺老人優先登記!哄擠者取消資格!”場麵一度混亂至極。
王康看著這求生的人潮,心中五味雜陳。悲憫於百姓的苦難,慶幸於程昱之策的及時,更感肩上擔子之重。他沉聲對程昱和陳宮道:“此景,恐為常態。傳令後續各部,凡遇流民聚集處,就地設立登記點,分發應急口糧,宣講《招撫令》!著工曹吏員隨軍,繪製遷徙路線圖,規劃沿途水源、臨時宿營地!著戶曹加派精乾吏員,星夜趕來!遷徙之民,務必妥善組織,分隊列行進,嚴防踩踏疫病!此數萬乃至十數萬生靈之托,重於泰山!”
“諾!”程昱、陳宮肅然領命。
深青色的洪流繼續西進,身後,槐裡亭的廢墟上,數千流民在朔方輔兵的引導下,開始彙聚成一條新的、充滿希望與忐忑的遷徙長龍,蜿蜒指向東方河套的方向。而在前方,左馮翊、京兆尹的廣袤土地上,同樣的瘡痍,同樣的流離,同樣的招撫與遷徙,才剛剛開始。王康勒馬回望,那滾滾的煙塵,不僅是行軍的痕跡,更是無數絕望生命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西征之路,平叛的刀鋒尚未染血,一場拯救與重建的大幕,已然在破碎的三輔大地上轟然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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