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內再次陷入死寂。程昱怒視陳宮,胸膛起伏。高順、於禁等將領麵色凝重,趙雲手按劍柄,典韋虎目圓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康身上。他依舊端坐,目光低垂,仿佛在凝視案上劍格那冰冷繁複的花紋。手指在劍格上輕輕叩擊,發出極有規律的、細微的嗒嗒聲,如同沙漏在計算著時間,又如同戰鼓在壓抑地蓄勢。
窗外的寒風掠過屋簷,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堂內炭火熊熊,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暖意。時間仿佛凝固了。良久,王康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程昱焦灼的臉,陳宮期待的眼,最終落在那名仍跪伏在地、渾身顫抖的雁門斥候身上。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斬斷了所有的爭論與遲疑:
“開雁門關,引呂布一行,入晉陽。”
二月初一,晉陽城籠罩在料峭春寒之中。驛館的大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被推開,一股濃烈的血腥、汗臭、馬匹的膻味和冰雪的寒氣混雜在一起撲麵而來。呂布當先踏入院中。
曾經那個金冠束發、雉尾搖曳、跨赤兔馬、持方天戟,睥睨天下的虓虎溫侯,此刻已蕩然無存。他須發虯結,糾結成縷,沾染著暗紅的血汙和黑色的泥垢。身上那件曾經華美的征袍,如今破爛不堪,多處撕裂,露出內裡磨損的皮甲,袍角和袖口凝結著厚厚的、黑紅色的冰碴。臉上縱橫交錯的汙痕掩蓋不住深深的疲憊和落魄,唯有一雙眼睛,在蓬亂的須發間偶爾閃過的光芒,還依稀殘留著猛虎的凶悍與不甘。他胯下的赤兔馬,神駿依舊,卻也瘦骨嶙峋,原本火炭般的毛色黯淡無光,馬腹深陷,巨大的骨架嶙峋可見,噴出的鼻息帶著濃濃的白霧,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冰霜。
在他身後,跟著一群同樣狼狽不堪的將領。魏續攙扶著一瘸一拐、大腿上還裹著滲血布條的郝萌。宋憲用一塊肮臟的粗布緊緊裹著凍得烏青腫脹的右手,臉色慘白。侯成的皮甲上裂開一道大口子,露出裡麵染血的棉絮。曹性和魏越兩個最年輕的,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和驚魂未定,緊緊跟在最後。再後麵,是稀稀拉拉、相互攙扶、眼神渙散、甲胄不全的二三千殘兵敗將,如同寒風中瑟縮的鵪鶉,擠在驛館狹小的院落裡,沉默而絕望。
“奉先彆來無恙?”一個平靜的聲音打破了這死寂的沉默。
呂布猛地抬頭。驛館正廳的台階上,王康身著絳紫色常服,外罩玄色貂裘,負手而立,氣度沉凝如山嶽。在他左右,典韋鐵塔般的身軀按劍挺立,虎目如電,殺氣凜然;趙雲白袍銀甲,俊朗的麵容上一片沉靜,目光卻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人心。左右文武肅立,無形的威壓彌漫開來。
巨大的落差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呂布心頭。曾幾何時,他虎牢關前獨戰群雄,董卓府中權傾朝野,何等意氣風發!如今卻淪落至此,在昔日並不如何看得起的“邊鄙州牧”麵前,如同乞丐。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悲憤、不甘和求生的欲望瞬間衝垮了這位虓虎最後的驕傲。他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石板地上,額頭觸地,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敗軍之將呂布,走投無路,形同喪家之犬!求…求征西將軍收留!”他的聲音嘶啞,帶著壓抑的哽咽,虎目之中,渾濁的淚水終於滾落,混著臉上的汙垢,滴落在石板上。“布…願效犬馬之勞!鞍前馬後,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身後,魏續、宋憲、侯成、郝萌、曹性、魏越等將,連同那二三千殘兵,也如同被推倒的骨牌,嘩啦啦跪倒一片,黑壓壓地俯首於冰冷的院中。
王康走下台階,來到呂布麵前,親手將他扶起。呂布的身軀沉重,帶著長途奔逃的僵硬和虛弱。
“將軍請起。”王康的聲音依舊平靜,聽不出喜怒,“虎牢關前戰三英,戟掃群雄,天下誰人不識君?奉先將軍之勇,寰宇共欽。李傕、郭汜,凶悖逆賊,挾持天子,禍亂朝綱。將軍敗於群小之手,非戰之罪,乃時運不濟,更兼宵小暗算。並州地雖北鄙,然誌在澄清玉宇,掃蕩群凶,正需天下英傑共襄盛舉!豈無奉先立錐之地,用武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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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掃過呂布身後那些雖然狼狽卻依舊難掩剽悍之氣的將領:“魏續、宋憲、侯成、郝萌、曹性、魏越…皆百戰驍銳,當世虎賁!今能同歸並州,實乃幸事!”
王康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響徹整個驛館院落:“傳令!封呂布為奮威將軍,秩比兩千石,入五軍都督府,參讚軍機!魏續、宋憲、侯成、郝萌、曹性、魏越六人,皆封為校尉,入五軍都督府聽用!呂布所部士卒,汰其老弱傷病,留其精壯敢戰者,暫編一營,補入輔兵營建製,由呂岱統領,嚴加操訓!一應甲胄兵器、糧秣供給,著兵曹、倉曹即刻撥付,不得延誤!”
“謝主公!”呂布再次深深拜倒,聲音顫抖,這一次,是劫後餘生的慶幸,也夾雜著難以言喻的複雜。魏續等人亦齊聲叩謝。
當夜,驛館燈火通明。陳宮悄然來訪,與呂布在密室中商談良久。翌日清晨,呂布換上了一身雖不華麗卻整潔的新袍,親自領著一名少女來到州牧府。
少女身著素雅的青布衣裙,身形尚顯單薄,卻已初具窈窕之姿。她眉目清秀,尤其是一雙眼睛,大而明亮,眼神清澈中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細看之下,那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依稀帶著幾分乃父的英氣。這便是呂雯。她跟在呂布身後,步履輕盈,不卑不亢,行至王康麵前,依禮跪下,雙手捧起一盞清茶,舉過頭頂,聲音清脆:“妾身呂雯,拜見君侯。”
王康接過茶盞,指尖觸及杯壁微溫,目光平靜地審視著眼前的少女。“入我府中,當守並州法度,循規蹈矩。”他的聲音平淡無波。
“妾身謹記君侯教誨。”呂雯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涼的地磚。呂布侍立一旁,看著女兒纖弱的背影,眼神複雜難言,有痛惜,有無奈,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緊繃的肩膀卻悄然放鬆了幾分。
二月初三,五軍都督府點將堂。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欞,在地麵投下清晰的光斑。空氣肅穆,甲胄森然。
呂布站在左側將班之中,位置在於禁之後,徐晃之前。他頭戴嶄新的束發金冠,身披亮銀獅蠻鎧,猩紅戰袍垂至膝下,雖竭力挺直腰背,試圖恢複往日雄姿,但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陰鬱與初來乍到的謹慎,依舊難以完全掩飾。新賜的鎧甲穿在身上,似乎還有些僵硬。
階下,新封的十員校尉肅立兩排。左邊是白波降將:楊奉、李樂、韓暹、胡才,四人皆著青袍銀帶,眼神閃爍,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對新環境的忐忑。右邊則是呂布舊部:魏續、宋憲、侯成、郝萌、曹性、魏越。六人同樣裝束,年輕的麵龐上,混雜著對未來的茫然和一絲不甘沉寂的銳氣。十道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堂上主位。
王康的目光掃過堂下新舊麵孔,最終落在高順身上。他拿起案上一枚沉甸甸的玄鐵虎符,遞了過去:“高將軍。”
“末將在!”高順踏前一步,雙手接過虎符。入手冰涼沉重,象征著無上的兵權與信任。
“春耕在即,九郡農時不可誤。著典農中郎將棗祗,總轄朔方、五原、雲中、定襄、西河、上郡、太原、上黨、雁門九郡屯田軍事務。各郡屯田校尉,悉聽棗祗調度,專司墾殖戍邊,保障春耕,不得有誤!”這是將並州根基的農政大權,交托出去。
“戰兵二十營,”王康的聲音陡然轉厲,目光如電掃過堂下諸將,“加緊操演騎馬步戰新陣!人銜枚,馬裹蹄,礪兵秣馬!秋高馬肥之時,必有大征!我要看到一支能日行百裡,下馬即戰,戰則必勝的鐵軍!”
“諾!”以高順為首,於禁、徐晃、趙雲、張遼、王固…乃至新入列的呂布,堂上所有將領齊聲應諾,聲浪在梁柱間回蕩。呂布的聲音夾雜其中,帶著一絲刻意拔高的力度。
王康微微頷首,不再多言。堂外,晉陽城遼闊的天空下,深青色的並州旌旗在早春的寒風中猛烈地招展著,發出持續不斷的、如同戰鼓催征般的獵獵聲響。這聲響掠過巍峨的城樓,掠過整齊的營房,掠過城外那片巨大的校場——那裡,新編入輔兵營的白波降卒、呂布舊部,正隨著震天的號令,揮汗如雨地劈砍著粗大的木樁,整齊的吼殺聲彙成一股無形的洪流,震蕩著北疆的大地。
虓虎入柙,爪牙暫收。而並州這架日益龐大的戰爭機器,在短暫的休整與整合之後,正發出更加低沉而有力的轟鳴,等待著下一個指向的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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