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十月辛卯公元212年11月7日),霜降已過,渭北平原上最後一片粟田也收割殆儘。空曠的原野裸露出黑黃相間的肌膚,空氣中彌漫著秸稈焚燒後的煙火氣與新翻泥土的腥甜。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騾車,在十餘名精壯漢子看似散漫實則警惕的護衛下,碾過長安城東灞橋的塵土,悄然駛入這深秋的畫卷。車轅上,一位虯髯如戟、身形魁偉若鐵塔的壯漢親自執鞭,正是典韋。車廂內,一身葛布深衣、做尋常富商打扮的王康,正透過半卷的布簾,目光沉靜地投向窗外無垠的田野。
騾車沿著田間阡陌緩行,最終停在一處剛翻耕過的田壟旁。田裡,一家老小五口正驅趕著一頭壯實的犍牛,將冬麥種子仔細地播入疏鬆的黑土。老者扶犁,婦人撒種,兩個半大孩子跟在後麵覆土輕踩,動作嫻熟而充滿希望。
“老丈,收成可好?”王康下了車,走到田邊,聲音溫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扶犁的老者聞聲抬頭,見來人氣度不凡,身後隨從亦非尋常,忙停下犁,抹了把汗,恭敬回道:“托大將軍新政的福!今年風調雨順,俺家這四十畝永業田,收了粟麥一百二十石有餘!交了三十稅一的農賦,還剩一百一十多石!比舊年交完那五抽一的田賦、丁口錢、雜捐,餘糧翻倍都不止!這冬麥再一種,明年開春青黃不接時,家裡糧缸也能見底兒了!”老者臉上深刻的皺紋舒展開,滿是樸實的喜悅。
“三十稅一?可落實了?有無胥吏多收?”王康追問,目光掃過老者身旁的婦人孩子。
“真真兒的三十稅一!”旁邊撒種的婦人搶著答話,語氣帶著感激,“裡正、鄉嗇夫挨家挨戶宣講,說這是大將軍金口玉言,鐵打的規矩!收糧時,倉曹的官爺帶著鬥秤來,當眾量,當場記,還給俺們發蓋紅印的‘完稅木牘’!誰還敢多收?去年東村王老六家的二小子,想多收一升‘鼠雀耗’,被屯長告到縣裡,挨了二十鞭子,全家多收的糧全吐出來不說,還罰去修了三個月河堤!”婦人說得興起,引來兩個孩子的附和點頭。
王康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又問:“聽聞大將軍鼓勵生養,生娃有賞,可得了?”
“得了!得了!”抱著麥種袋的半大小子興奮地插嘴,“俺娘去年冬天給俺生了個小妹妹!開春裡正就送來三百大錢,說是大將軍慈幼坊給的‘育嬰賞’!還給了張紅紙,讓俺爹按了手印,說等妹妹滿了五歲,還能去官塾認字哩!”孩子眼中閃著光,仿佛那三百錢和官塾的許諾,是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老者感慨地補充道:“往年,添丁就是添稅口,添張嘴!生個娃,愁得頭發都白!如今可好,生娃給錢,娃大了還能念官家不要錢的塾!俺們莊戶人,算是真真兒嘗到新政的甜頭了!大將軍…是活菩薩啊!”他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在犁把上摩挲著,眼中竟有淚光閃動。
王康默然,心中暖流湧動。三十稅一減負,育嬰令活命,官塾啟智,這些冰冷的政策條文,在升鬥小民的口中,化作了糧缸裡的飽食,嬰兒的繈褓,孩童眼中的星光。這便是根基。
辭彆了千恩萬謝的一家人,騾車繼續向東。行至左馮翊高陵縣與粟邑縣交界處,一個喚作“榆樹屯”的村落映入眼簾。此地風貌與渭北大不相同,屋舍形製夾雜著羌氐風格,村民口音亦帶異域腔調。村口大榆樹下,幾個纏著青布頭帕的老者正曬著太陽閒談,幾個孩童追逐嬉戲,其中幾個明顯是胡漢混血的麵孔。
王康示意停車,帶著典韋走近。老者們見生人靠近,初時有些警惕,待看清王康氣度,又見魁梧的典韋侍立一旁,便起身行禮。
“老丈們安好。某行商路過,見此村落風貌獨特,故來叨擾。”王康拱手道。
一位須發皆白、漢話流利的老者打量著王康,歎道:“客官好眼力。咱這榆樹屯,十戶裡倒有六七戶是歸化的胡人。早些年,羌人、氐人、匈奴人雜居,常為草場水源爭鬥不休。自打大將軍頒了那‘改土歸流’的令,又免了丁口錢,官府派人來教漢話,分田地,日子才算安生下來!”
“哦?歸化不易吧?”王康順勢坐在樹下的石墩上。
“難!難在開頭!”旁邊一個臉頰帶刀疤的氐人老者接口,漢語雖生硬卻清晰,“官府說了,想入漢籍,得先改漢姓,說漢話,著漢衣,三代內不得歸宗!俺們氐人祖輩放羊,哪會種地?起初誰樂意?可架不住好處多啊!”他掰著手指頭,“一入漢籍,立馬免了丁口錢!娃娃生下來就有育嬰錢拿!官府還分永業田,派漢人老農教種粟麥!俺家三個小子,兩個娶了漢家姑娘,生的娃,官府都認是漢人!這日子,比在深山放羊、給頭人當牛馬不強百倍?俺現在姓王!王定邊!”老者挺起胸膛,滿是自豪。
“俺姓李,李歸漢!”另一個羌人老者笑著附和,“客官你看那娃,”他指著遠處一個正用樹枝在沙地上寫寫畫畫的孩子,“那是俺孫子!在官塾念書哩!先生說他聰明,能認兩百多個字了!擱以前,羌人的娃,哪敢想能摸書本?這都是大將軍給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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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一個年輕的婦人挎著籃子匆匆走來,對著王定邊急道:“阿爹!村西頭趙家的媳婦要生了!疼得厲害,去請官辦的接生嬤嬤,可今日當值的張嬤嬤去鄰村了!這可咋辦?”
“慌啥!”王定邊猛地站起,對王康匆匆一揖,“客官稍坐,老漢去去就來!”他轉頭對那氐人老者吼道:“老李!快去俺家,把前年慈幼坊發的那個‘接生包’拿來!再叫上你婆娘!俺去趙家先穩住!”他健步如飛,哪像年過花甲之人。
王康目送他遠去,心中波瀾起伏。胡人改漢姓,著漢衣,說漢話,三代歸化,看似嚴苛,卻給了這些邊民前所未有的上升通道與身份認同。免丁稅,育嬰賞,官塾教化,如同無形的紐帶,將他們牢牢吸附在“晉”的土地上。這榆樹屯的炊煙與孩童的讀書聲,便是最好的答案。
騾車離開榆樹屯,天色已近黃昏。行至京兆尹藍田縣境內一處較大的集鎮“柳林鎮”,卻見鎮口圍著一群人,喧嘩不已。典韋眼神一厲,手已按上腰間鼓囊囊的布囊內藏短戟)。王康示意停車,帶著典韋擠入人群。
隻見鎮中裡正掌管百戶的小吏)帶著兩個持水火棍的差役,正與一個跪地哭嚎的跛腿老漢拉扯。老漢身邊散落著一小袋粟米和幾串乾菜。
“劉老漢!你欠了張員外家兩石粟米的債,白紙黑字畫了押!如今張員外要拿這粟米抵債,天經地義!你再胡攪蠻纏,休怪棍棒無情!”裡正三角眼一瞪,聲色俱厲。
“冤枉啊!裡正老爺!”跛腿老漢涕淚橫流,“去年秋裡俺家遭了雹子,收成減半,實在揭不開鍋,才向張員外借了一石粟米活命!借據上寫得明明白白,春借秋還,利息三成!可…可這才一年,張員外非說利滾利,要還兩石!俺這袋粟米,是今年交完三十稅一的農賦,全家省下來的口糧啊!都拿走了,俺一家老小冬天吃啥?求裡正老爺開恩,讓張員外再寬限些時日吧!”
“寬限?張員外是看在你兒子曾給大將軍運過糧草的份上,才肯借糧與你!如今你倒賴賬?”裡正冷笑,對差役使個眼色,“拿走!”
差役正要動手,一隻蒲扇般的大手猛地鉗住了他的手腕!差役痛呼一聲,抬頭正對上典韋那雙銅鈴般、噴著怒火的眼睛,嚇得魂飛魄散!
“好大的狗膽!”典韋聲如炸雷,“欠債還錢,也得講個公道!一石糧,一年滾成兩石?這是哪門子王法?!大將軍明令,民間借貸,年息不得過五成50)!違者嚴懲!你這廝身為裡正,不秉公執法,反助紂為虐,該當何罪?!”
裡正被典韋氣勢所懾,又見其身後隨從個個精悍,心知遇上了硬茬,色厲內荏道:“你…你是何人?敢管官府之事?張員外可是…”
“可是什麼?!”王康分開人群,走到前麵,臉色陰沉如水,“可是藍田縣張主簿的遠房堂弟?還是他給了你好處,讓你在此欺壓良善?”
裡正聞言臉色大變,王康一語道破其背後關係,絕非尋常商賈!“你…你休要血口噴人!”
“血口噴人?”王康冷笑,對身後一名親衛低語幾句。親衛點頭,迅速擠出人群。
王康不再理會麵如土色的裡正,彎腰扶起那跛腿老漢,溫聲道:“老丈莫怕。你兒子曾為國運糧,便是功臣之後。此事,自有公道。”他轉向圍觀人群,朗聲道:“諸位鄉鄰!大將軍新政,農賦三十稅一,是為減負;嚴限高利貸,是為護民;設裡正鄉老,是為伸張鄉裡之平!若有胥吏勾結豪強,盤剝鄉裡,便是蛀蝕新政根基!人人皆可向縣法曹、乃至長安禦史舉告!大將軍有令,凡舉告查實者,賞!凡貪墨害民者,嚴懲不貸!”
話音未落,人群一陣騷動。隻見那親衛已帶著數名身著法曹皂衣、腰挎鐵尺的吏員疾步趕來。為首的法曹小吏認得王康身邊親衛的腰牌,嚇得魂飛天外,噗通跪倒:“卑職藍田法曹佐吏周奮,叩…叩見…”
“起來!”王康打斷他,一指那麵無人色的裡正和地上散落的粟米,“此裡正勾結豪強張氏,曲解借據,盤剝百姓,違反大將軍所頒《限息令》!即刻鎖拿,連同那張員外,一並押送縣法曹嚴審!所欠債務,按年息五成核算,多收之息,儘數退還劉老漢!另,劉老漢一家今冬口糧,由縣倉暫借,來年收成後歸還!”
“卑職遵命!謝…謝大人明察!”法曹佐吏如蒙大赦,忙不迭指揮手下鎖拿裡正,又喝令差役將粟米撿起還給劉老漢。圍觀百姓爆發出壓抑已久的歡呼,看向王康的目光充滿了敬畏與感激。
跛腿老漢捧著失而複得的粟米,老淚縱橫,顫巍巍地便要下跪:“青天大老爺!您救了我全家性命啊…”
王康一把扶住,溫言道:“老丈不必如此。安守本分,勤勞耕作,便是對大將軍新政最好的報答。”他目光掃過一張張樸實的、帶著希望的臉龐,心中塊壘儘消。
暮色四合,騾車駛離喧囂的柳林鎮,轉入通往驪山溫泉宮的僻靜山路。山風漸涼,吹拂著王康的衣襟。典韋放慢了車速,魁梧的身軀在車轅上穩如山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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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業,”典韋的聲音低沉,帶著三十年沙場淬煉出的沙啞,這是獨處時他才敢用的稱呼,“這一路走,一路看,俺這心裡頭…熱乎!”
王康靠在車廂壁上,閉著眼,嘴角卻噙著一絲笑意:“大哥,說說看。”
“俺是個粗人,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政令。”典韋甩了個響鞭,驅趕著夜行的倦意,“可俺看得見!渭北的老農,交完糧還有餘錢買肉,娃能吃飽穿暖!榆樹屯的胡人,不再打架搶草場,娃能進官塾念書!柳林鎮那跛腿老漢,被貪官惡霸欺負了,有人給他撐腰,能把糧食拿回來!這就夠了!這就叫…叫…”他憋了半天,憋出王康常說的一句話,“民心!民心在咱這兒!承業,民心在咱這兒啊!”
王康睜開眼,望向車窗外沉沉的夜幕和遠處長安城隱約的燈火,目光深邃如淵。他輕聲道:“是啊,大哥。民心可用,民心在我。這阡陌田野間的飽食安康,村塾孩童的讀書聲,胡漢百姓眼中那份‘晉人’的自豪,還有那被奪回的糧袋裡沉甸甸的希望…這些,才是真正的銅牆鐵壁,是比未央宮更巍峨的城池,比博望原更雄壯的軍陣!”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種穿透寒夜的力量:
“鹽鐵之利,可填府庫;安國信諾,可聚財富;苦役脊梁,可築雄城;三軍鋒鏑,可破強敵。然,若無這田間地頭升起的炊煙,若無這萬千黎庶發自肺腑的擁戴,一切皆是沙上之塔,風中樓閣!今日所見,方知‘深耕固本’四字真意。這民心所向,便是孤…不,便是大晉,千秋萬代,最堅不可摧的甲胄!”
騾車轔轔,碾過山道的碎石。車轅上,典韋咧嘴無聲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知道,他的兄弟、他的大將軍,此刻心中那幅以民心為墨、以山河為卷的藍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更加堅定。夜色如墨,前路漫漫,但這輛駛向驪山的青篷騾車,仿佛正載著一個王朝最深沉的力量,駛向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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