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雨了。
雪聆早上是被房頂漏進來的雨冰醒的。
冰涼的水珠落在她的臉上,她推開辜行止的手,起身茫然仰頭,盯著上麵從縫隙中滴落涼水。
又要修房頂了。
房屋年久失修,房梁被蟲蛀,長滿青苔的瓦簷也破了幾塊,她總是反反複複地修不好,又無銀錢請工人修繕房頂,所以每次下雨臥房都會漏水,她隻能將木桶擺在漏水處接著,防止室內積水蔓延。
簡單修補漏雨房頂之事,雪聆早就已經熟能生巧。
她披了一件要洗的舊衣,從門外搬來木梯,艱難地爬上去伸手,任由冰涼入骨的雨水順著指尖滑進袖口。
好冷。
雪聆撥動青瓦的手指一抖,凍得渾身僵硬,還是耐著性子咬牙堅持重新調整瓦。
至少得保全床榻,不要被雨水打濕了。
雪聆站在木梯上弄得整手凍得僵硬,唇瓣烏白,額前的厚厚齊眉穗兒被打濕得一縷縷,才終於將這處修好。
當她無意低頭,看見青年也已經醒來,此刻起身跪坐在榻的另一隅乾淨之地。
他坐姿矜持守禮,雙手搭在膝上靜靜等著她修屋頂。
微光落在他蒼白得病態的雪肌上,如殘月漏光,乾淨得令人生出膜拜之意。
雪聆忽然想到,他應該從未住過像她這種清貧得需要拆東瓦補西瓦,如何修補下雨都會漏水的屋子。
他住在金碧輝煌,滿地黃金珠寶的大宅裡,身邊仆奴無數,渴不了,餓不了,甚至連下雨不慎沾上雨水,說不定都會有仆奴跪在他的麵前為他擦拭。
莫名的,她好嫉妒,好討厭他。
雪聆瞪他被白布蒙上的臉,抬手將頭頂的瓦又敞開一個大洞。
淅瀝瀝的雨水落在他黑霧發上,他似有所感地抬首,蒙眼白布被打濕,水珠順著如刀削斧鑿般輪廓滑下,蒼白出清冷的孤傲。
他本就看不見,以為此處也漏雨了,便朝另一側移去避雨。
雪聆從木梯上下來,又將剛移去不漏雨的乾淨地兒的辜行止拉回去,對著漏雨的地方淋。
她爬上榻,一人將大半的床榻都占了,哼著聲兒對他道:“你不許過來,隻準在那兒。”
大抵是知是她的惡意,辜行止漠不關心垂下頭,雨水落在他的頭頂,很快身上的衣袍便濕了。
雪聆抱著被子在角落,欣賞他落魄的模樣,可越是看著,她又重新找到他身上令人嫉妒的一處。
他好漂亮,比女子猶過之而無不及。
若是她被雨淋得這般落魄,定似瘦弱的烏雞被暴雨摧打得落魄可憐,偏偏他不會。
濕發很適合他這張白皙透徹的皮相,晶瑩的雨霧凝在他烏黑的發上,清冷矜持得似不會有半點世俗欲望,哪怕被人折辱得這般,還維持著慈善,如秋水為神玉為骨的聖人。
雪聆平心而論,若是有人這般對她,她定恨透了那人,無論他是裝的,還是本性如此,她是永遠做不到如他這般平靜。
他將她襯得好惡毒。
雪聆看著這樣的辜行止心口似被灼得一顫,油然而生的卑微使她倉惶垂下頭,避開他後才記起,他如今看不見。
況且,他曾經再如何矜貴又能怎樣?他是她的。
辜行止現在是她的。
雪聆再度抬首看向他,勾著鏈子往前拽。
辜行止毫無防備的被拽得驀然往前撲,雙手無意識撐在她的平坦的腹上,蒙眼白布上凝結的水珠濺落在雪聆的眼皮上。
雪聆倒吸涼氣,一時不知是拂去眼皮的冰涼雨水,還是推開他撐在小腹上的冰涼掌心。
她直接抬腳踢開他,並且尖聲指責:“你是故意的!一定是,你明知道我怕冷。”
辜行止被照臉踢開,眉心蹙了下,第一反應卻是,好瘦。
她太瘦了,平坦得半點肉都沒有,但晚上抱在懷中卻又是軟成一團。
為何……
雪聆見他被踢後有些失神,以為他後腦撞在了矮櫃上,心下一驚,近乎來不及繼續指責他,爬過去抱起他的頭,攀開濕漉漉的黑發看他的後腦。
沒傷,沒血。
雪聆剛鬆口氣,懷中便傳來青年沉啞的嗓音。
“我無礙,可以放開了。”
雪聆放開他,探身越過他摸著矮櫃哼道:“我才不是看你有沒有事,隻是擔心你撞壞了我的櫃子。”
辜行止沒說話,仰躺在她的身下。
他實在濕得可憐,雪聆擔憂春寒料峭,他淋雨後會生病,而她又不舍得給他花錢治病,便重新將房頂的瓦調整好,換了乾淨的被褥,又去給他熬了一碗驅寒薑湯。
她先喝了一大口,然後再端去房中。
中途不過才半個時辰,她再次回到房中,原本躺在榻上的青年似已經睡了。
整個房中因他身上被打濕,而散發著某種奇特的清香。
雪聆聞見手腳發軟,差點打翻了手中端著的薑湯。
她勉強穩住跳動紊亂的心,手腳虛軟地上前將擱在榻頭矮櫃上,抬手拍了拍他的臉。
本是想叫他醒醒,掌心觸及卻是他滾燙的肌膚,雪聆登時從恍惚中清醒,看見他蒙眼白布下的顴骨泛著淡淡的紅暈。
發燒了嗎?
她抬手正要用手背探他的額頭,他卻忽然開口講話了。
“彆碰我。”
他彆過頭,雪聆碰空了。
她沒與他計較,而是關心地問他:“你是不是受寒生病了?有沒有哪兒難受,有力氣喝點薑湯嗎?”
他若是生病了,她或許隻能將他丟出去了,反正不能死在她這裡。
辜行止語氣似緩和了些,“無事,隻是我偶有體溫變高時,過段時日便好了。”
“真的嗎?”雪聆想扶他。
他似能看見她的手,輕易將其避開靠在榻架上道:“真的,多謝,給我,我自己來罷。”
雪聆遞給他,他卻連手都抬不起。
雪聆主動舀起薑湯,勺子置於他的唇邊:“還是我喂你,啊,張口。”
剛出門是去熬薑湯,她擔心他,所以裡麵又摻了點麻沸散。
辜行止沒有啟唇,而是正麵對她,仿佛在看她。
哪怕明知他現在看不見,雪聆還是無端心虛。
越是心虛她越是理直氣壯,使勁將勺子抵進他的唇中,不滿埋怨:“快喝啊,我手都舉酸了。”
許是他知曉她一定要達目的,齒間倒沒堅持多久便鬆關。
辜行止從未喝過如此甜不甜,澀不澀,還帶著辛辣的熱湯,喉間一時不適地嗆咳出那些薑湯。
雪聆又是一勺堵進他的唇中,捏著他的下頜,心疼嗬道:“不許吐出來啊,很貴的,十文一株的草藥。”
辜行止沒喝過十文一株的野草,耳尖被辛辣得通紅,唇瓣也紅豔得微吸氣。
他怕辣!
雪聆驚喜發現他的秘密,或許也不是秘密,但在她看來,她找到他不喜歡的習慣了。
“小白。”她連薑湯都沒有喂完便放在一旁抱住了他,語氣掩飾不住的歡喜:“原來你吃不了辣的,我記住了。”
辜行止斂頜,唇如點絳,很輕地‘嗯’了聲。
雪聆沒想到他會承認,甚至還回應她,欣喜抬眸,目光卻落在他被辣得豔紅的薄唇上,依稀窺見白齒下一點晶瑩的猩紅。
他好似真的被辣得受不了了,張著嘴呼吸。
好嬌。
她養了一隻很嬌氣的小狗。
雪聆偏頭埋在他的頸窩深吸從肌膚浸出的清香,口乾舌燥的感覺又來了,比往日更明顯,如萬千蟲蟻瘋狂踩踏在心口,道不出的渴望頂在喉嚨深處。
好想……好想要緩解口渴。
雪聆眼眶沁霧,趴在他的身上微喘地啟唇,一縷縷勾人的清香不停鑽進她的鼻中,攥住他腰間布料的指尖都麻了。
她忍不住順著他清雋的脖頸往上嗅。
辜行止早已習慣,靜坐在原地淡淡地彆頭讓她聞。
雪聆聞不夠,尤其是今日,愈聞她心悸得愈快,滿腦子皆是他方才喝薑湯時被辣得伸出的一點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