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
太常寺卿呂本的府邸,書房的燈還亮著。
滿室墨香,與金魚巷那邊的血腥氣仿佛隔著兩個世界。
呂本身穿一襲素綢常服,安坐案前,手裡捧著一卷前朝孤本,看得入神。
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滑入書房,是他的老管家。
那管家垂手立在陰影裡連呼吸都幾不可聞。
呂本沒有抬頭,目光依然停留在書卷的字裡行間,隻是閒著的那隻手,食指在光滑的桌麵上有節奏地叩擊了兩下。
“叩、叩。”
聲音很輕。
管家會意,從袖中摸出一卷細小的紙條,雙手呈上,又悄然後退,重新化為木雕。
呂本持卷的右手紋絲不動,左手隨意地將紙條拈過來,在燭火下緩緩展開。
紙上字跡潦草,墨跡都未乾透,顯然寫得極急。
“金焰起,內衛現,人已入宮。張死,謝自儘。”
短短十六個字。
呂本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看完之後,把紙條放在油燈裡,就那麼化作一蓬極細的黑色粉末,散在地上,再無痕跡。
做完這個動作,他才慢條斯理地將書卷合上,小心放回原位。
他抬起頭,看向那名老管家,聲音平淡得像在問今晚的宵夜。
“謝武家裡,還有什麼人?”
老管家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回老爺,江浦老家,尚有一寡母,一幼妹。”
“嗯。”呂本輕輕應一聲,從椅子上站起,走到窗邊,望著漆黑的庭院。
“起風了,天冷。”
“是,怕是要降霜了。”管家立刻接話。
“江浦靠水,濕寒入骨,老人女兒家最是受不住。”呂本的聲音裡透著一股暖意,可聽在管家耳中,卻比窗外的夜風更冷,
“一場風寒就要人命。你去賬房支五十兩銀子,算是我們呂府的奠儀,送過去。手腳乾淨些,莫驚擾了鄰裡。”
“老奴明白。”
“還有。”呂本轉過身,從筆架上取下一支全新的玉管狼毫,筆鋒還用膠封著,
“明早,把這個送到東宮去,交給我那女兒。”
老管家雙手接過玉筆,入手冰涼。
隻聽呂本繼續吩咐:“就說,她弟弟頑劣,失手碎了她最愛的那方端硯。為父的,賠她一支新筆。告訴她……往後用心讀書,少理外事。”
張貴是端硯,謝武是頑劣的弟弟。
硯碎了,人死了。
太子妃需要換一支筆,也需要忘記這件事。
“老奴這就去辦。”老管家把頭埋得更低,倒退著出書房,身影融入黑暗。
書房裡,呂本重新坐下,又抽出一卷書。
燭火一跳,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一動不動,如同一座冰山。
……
紫禁城,乾清宮偏殿。
殿內銀絲炭燒得正旺,暖意融融,卻衝不散那股濃重的藥味。
所有的太監宮女都被大太監劉諾趕到殿外百步,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朱熊鷹躺在寬大的禦榻上,蓋著明黃色的龍紋錦被。
臉上的血汙已經擦淨,露出那張蒼白卻輪廓清晰的臉。
內衛的靈藥起了效,他呼吸平穩,不再抽搐,人卻依舊昏沉。
幾名太醫院資格最老的禦醫,一個個五體投地般跪在冰涼的金磚上,恨不得把腦袋塞進地縫裡。
朱元璋就站在榻前。
他沒穿龍袍,隻是一身半舊的棉布常服,背著手,微微佝僂的身影在燈下被拉得巨大,將整個偏殿都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
他不說話,就那麼站著,看著。
看著榻上那張臉。
那眉,那眼,那高挺的鼻梁……
太像了。
像極了當年抱著他腿,奶聲奶氣喊“皇爺爺”的那個小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