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外,宮道上落針可聞。
蔣瓛的官靴踩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嗒、嗒”的悶響,每一下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他幾乎是一路小跑過來的,身上的飛魚服下擺被夜風灌滿,可他感覺不到絲毫涼意,後背的冷汗已經將中衣徹底浸透,黏在皮膚上,又冷又癢。
就在剛才,派去提人的親信回來複命,帶回的卻是一個讓他四肢百骸都涼透的消息。
張貴那二十多個手下,在押回詔獄的路上,全都死了。
沒有掙紮,沒有呼救,就像是約好一樣,在同一刻斷了氣。
是早就下在吃食裡的慢毒,精準地計算著發作的時間。
一條活口都沒留下。
線索,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掐得乾乾淨淨。
這不是簡單的滅口,這是在打他蔣瓛的臉,是在往整個北鎮撫司的飯鍋裡吐口水!
蔣瓛的牙床都在發酸。
他終於衝到偏殿門口,大太監劉諾像根木樁子一樣杵在那兒。
看到他這副魂不附體的狼狽樣,劉諾的眼皮都沒動一下,隻是把身子稍微錯開,讓出一條僅供一人通過的縫隙。
那眼神,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讓蔣瓛覺得,自己像個死人一般。
他隻能躬著身子,把頭埋得低低的,蹭著門邊邁進去。
殿內燒著銀絲炭,暖意撲麵。
蔣瓛卻像是赤腳踩進了冰窟窿,一股寒氣順著腳底板直竄天靈蓋。
他看見了。
大明的天子,朱元璋,正背對著他,站在那張禦榻前。
身形有些佝僂,穿著一身半舊的棉布常服,像個正在端詳自己莊稼的老農。
可蔣瓛的骨頭縫裡都在冒寒氣。
他知道,那看似平靜的背影下,壓著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臣,北鎮撫司指揮使蔣瓛,叩見陛下。”
他不敢有半分遲疑,膝蓋一軟,整個人砸在地上,額頭死死貼住冰涼的金磚。
朱元璋沒回頭。
殿裡安靜得可怕,隻能聽見炭火在銅爐裡“嗶剝”的輕響。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每一息都像是有一把鈍刀在蔣瓛的脖子上慢慢拉鋸。
他能感覺到,那道山一樣沉重的視線,已經壓在他的後背上。
“說。”
一個字,從那背影後傳來,聽不出喜怒。
蔣瓛的身體不受控製地抖了一下。
他趴在地上,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聲音發顫:“回……回陛下,金魚巷一案……涉事校尉二十三人……於押解途中,全部……暴斃。”
他停頓一下,用儘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裡擠出最後三個字。
“線索,斷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蔣瓛覺得天塌了。
朱元璋終於有了動作。
他轉過身,動作很慢,很慢。
蔣瓛從眼角的餘光裡,瞥見了那張布滿溝壑的臉。
沒有咆哮,沒有怒吼,隻有一片死寂。
那雙本應有些渾濁的眼睛,此刻清亮得嚇人,裡麵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這種空,比任何怒火都讓蔣瓛膽寒。
“蔣瓛。”朱元璋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得可怕,“咱的北鎮撫司,一年要花多少銀子?”
蔣瓛的腦子“嗡”的一聲,完全無法思考:“回……回陛下,賬目……皆在司庫……”
“咱讓你說!”聲音沒有拔高。
“常例銀三十六萬兩,米二十萬石……此外,另有非常支取……”蔣瓛全憑本能,磕磕巴巴地背著數字。
“好。”朱元璋點了點頭,像是在誇獎他。
他的視線在殿內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一旁的紫檀木幾案上。
案上,擺著一方歙州龍尾硯,裡麵還有沒用完的朱砂墨,紅得刺眼。
“三十六萬兩銀子,二十萬石米。”朱元璋低聲念叨著,像是在算一筆賬,
“咱花這麼多錢糧養著你們這群狗,是讓你們給咱看家護院的。”
他走到案前,伸出那隻布滿老繭的手,將那方沉甸甸的硯台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