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透過窗欞,驅散了寢宮內部分夜的陰霾。經過巫醫們一夜的施法用藥和緊張救治,北蠻王喉嚨裡發出一聲沉重的呻吟,眼皮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終於緩緩睜開。
塔娜公主幾乎立刻察覺到了掌中那隻枯瘦手指的微動。她一直維持著坐在床頭椅榻上的姿勢,身體微微前傾,雙手輕柔地握著北蠻王的手,未曾合眼。此刻,她眼中立刻湧上恰到好處的水光,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和驚喜,俯身輕喚:“父王!您醒了?”
這聲呼喚驚醒了坐在床榻另一側腳凳上、正因困倦而垂首打盹的拓跋烈。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還有未褪去的血絲和片刻的茫然,隨即反應過來,也立刻撲到榻邊,聲音洪亮卻難掩一絲倉促:“父王!您感覺如何?”
北蠻王渾濁的目光緩緩移動,先落在近在咫尺、眼圈微紅滿臉關切的塔娜臉上,停頓了片刻,又轉向另一側神色急切緊張的拓跋烈。他的呼吸依舊粗重,嘴唇乾裂,張了張嘴,發出嘶啞的聲音。
他的目光在拓跋烈布滿倦意的臉上停留的時間稍長,然後緩緩道:“烈兒……你也守了一夜……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
拓跋烈聞言,立刻挺直腰背,語氣堅決:“父王!兒臣不辛苦!看見您醒來,兒臣心中大定,就讓兒臣留在您身邊伺候吧!”他目光殷切地看著北蠻王,試圖傳遞自己的孝心與堅持。
北蠻王看著他,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情緒,或許是審視,或許是彆的什麼。他輕輕搖了搖頭,聲音雖弱,卻帶著不容置疑:“去吧……休息好,才有精神。這裡……有塔娜在。”
這話語中的偏向性已然明顯。拓跋烈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底瞬間湧起一股壓抑的怒火與不甘,但他不敢違逆父王剛醒時的意願。他低下頭,掩去眸中的厲色,聲音沉了下去:“是,父王。兒臣……告退,晚些再來看望您。”
他站起身,動作間帶著僵硬的恭敬。在轉身離開床榻前,他抬起眼,目光極快地、如同淬毒的匕首般狠狠剜了一眼依舊守在床頭、低眉順目的塔娜公主。那眼神充滿了警告與嫉恨,仿佛在說“你彆得意”。
塔娜公主仿佛毫無所覺,隻是專注地看著北蠻王,輕輕用濕布蘸水,濕潤著他乾裂的嘴唇。
拓跋烈挺直脊背,大步走出了寢宮,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後合上,發出一聲悶響。
寢宮內,隻剩下北蠻王粗重的喘息、巫醫們小心翼翼的動靜,以及塔娜公主輕柔的照料聲。北蠻王閉上眼睛,似乎又陷入昏睡,但那隻被塔娜握著的手,卻幾不可察地微微回握了一下。
塔娜公主垂著眼瞼,無人能窺見她此刻眼底深處流轉的思緒。父王的醒來,以及他剛才那微妙的表態,無疑讓這場王位之爭的天平,發生了不易察覺的傾斜。
拓跋烈離開後,寢宮內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隻剩下北蠻王粗重的呼吸和巫醫在遠處調配藥物時器皿碰撞的細微聲響。塔娜公主依舊維持著俯身的姿勢,雙手輕柔地回握著父王枯瘦的手,臉上是恰到好處的哀戚與順從。
北蠻王渾濁的目光望著華麗帳頂,仿佛在積蓄力氣,過了好一會兒,才斷斷續續地開口,聲音嘶啞低沉:
“塔娜……我的女兒……你有能力,有魄力,比你王兄……更像我年輕的時候……”
塔娜公主心中一緊,麵上卻流露出被認可的感動,低聲道:“父王過譽了,女兒隻是儘力而為。”
北蠻王緩緩搖頭,目光轉向她,帶著一種近乎憐憫的複雜情緒:“但是……孩子……你要知道……自古以來,草原……就沒有女人稱王的先例……各部族的頭人……不會服一個女子……這會引發動蕩,甚至……內戰……”
他喘了口氣,繼續道:“父王……希望你這一生,能平安順遂。我已經……為你準備了一道遺旨,會明確令你王兄……保你一世安寧,享儘榮華。你……就好好輔佐他,守住我們北蠻的基業……這樣,對誰都好……”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塔娜公主心上。根深蒂固的傳統,父王那看似為她著想實則禁錮她野心的安排,讓她胸腔裡翻湧著強烈的不甘與憤怒。她為北蠻立下的軍功,她掌控的勢力,她付出的心血,難道就因為她是個女人,便隻能成為他人的墊腳石?
但她深知,此刻反駁毫無意義,隻會讓父王心生警惕,甚至可能收回那所謂的“保障”。她垂下眼睫,掩去所有真實的情緒,聲音哽咽,帶著溫順的哽咽:“女兒……明白。女兒會謹遵父王教誨,儘心……輔佐王兄。”她甚至用力擠出了幾滴眼淚,落在北蠻王的手背上。
北蠻王似乎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的欣慰。他費力地抬了抬手,示意了一下侍立在床尾陰影處的一名心腹老內侍。
那老內侍會意,無聲地捧過來一個雕刻著狼首圖騰的紫銅盒子,以及早已備好的空白羊皮卷和筆墨。
北蠻王示意塔娜公主扶他稍微坐起一些,他顫抖著手,親自在那羊皮卷上,寫下了傳位於大皇子拓跋烈的旨意。字跡歪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寫完後,他示意老內侍將傳位詔書和另一份早已用火漆封好的、顯然是給塔娜的“保障遺旨”,一同放入那紫銅盒中。
“鑰匙……由大巫醫掌管……”北蠻王喘著氣交代,“待我……歸天之後……方可開啟……”
老內侍恭敬地將銅盒蓋上,捧在手中,退回到陰影裡。
北蠻王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精力耗儘,重重地倒回枕上,閉上了眼睛,呼吸變得更加微弱。
塔娜公主緩緩直起身,臉上的淚痕未乾,眼神卻已是一片冰封的平靜。她看著那被老內侍捧著的銅盒,心中冷笑。一道空口無憑的遺旨,就想換走她唾手可得的王位?就想讓她甘心臣服於那個心胸狹隘、能力平庸的王兄?
絕無可能。
父王的安排,非但沒有打消她的念頭,反而如同在即將爆發的火山口又投入了一把乾柴。她不會要那施舍般的“榮華富貴”,她要的,是這北蠻至高無上的權柄,是憑自己能力掙來的一切。
她輕輕替北蠻王掖好被角,動作依舊溫柔,但那雙美麗的眼眸中,已燃起了更加堅定、也更加危險的火焰。她轉身,步履平穩地走出寢宮,心中那個原本還有些模糊的“彆的選擇”,此刻已清晰無比——她必須更快行動,在父王真正咽氣之前,掌控足夠的籌碼。
王位,她絕不會放棄。